魔都上海,都市與野性并存。在開闊與隱秘的地域,人和動物不期而遇。
居于上海的獐、貉、獼猴、胭脂魚、震旦鴉雀,是我們的動物鄰居。于上海而言,它們中有的是土著、外來客,還有的經歷了從消失到重歸。人類社會忙碌運轉,動物鄰居帶來驚喜、美好與“麻煩”。
城里生活,并不簡單。動物們努力適應環境,它們在小區、綠地、濕地公園默默演進,繁衍生息,尋得一席之地。
與此同時,城市努力更新。上海正布局更多人與自然親近的空間,要累計建成20個野生動物重要棲息地,恢復、新建濕地和野生動物棲息地近6300余畝,給更多野生動物成為“市民”的可能。
從“園在城中”到“城在園中”,人與動物如何共享城市,上海已給出答案:“十四五”期間,構建公園城市、森林城市、濕地城市,為人與動物和諧相處探索最佳實踐。更長遠的目標也已規劃好,到2035年,一座生態之城將基本建成。
2020年6月,上海松江某小區,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工作人員武亦乾見到了3只剛出生的小貉,窩里還有貉爸貉媽。可能因為打斗,貉爸貉媽都斷了一只耳朵。
距離“一只耳”家族不到兩公里的另一小區,今年7月,復旦大學研究生趙倩倩正忙于調查“寵物狗被貉攻擊真相”。在一處居民樓下,“肇事貉”家族從排水溝中露頭,人一靠近,大貉警覺起身,小貉仍大膽張望。
趙倩倩說,小貉才幾個月,還不知道外界的危險。
住在小區假山、墻體空隙等地的野生貉,在自然界中分布非常廣,如今也在城市中駐扎下來,與人為鄰。當貉家族走進越來越多的小區,人貉矛盾難免發生。
吉卜力著名動畫《百變貍貓》中,青山綠水迅速減少,城市規模越來越大,原始森林中的貍貓,不得不與人類狠狠打了一架。這其中貍貓的原型,就是貉。
當然,這樣的自然悲歌不會出現在如今的上海,人貉如何共處,正成為這個城市眾多人的案頭話題。
入夜后,人走在路上,就可能與一只貉不期而遇。它或立刻溜進草叢,或半蹲著、趴著與人眼神對峙。大膽的貉,很有“敵不動,我不動”的架勢。
幾年來,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王放帶領的科研團隊在上海觀測、追蹤、研究野生貉。
在他們安裝的一處紅外觸發相機記錄中,大貉守在假山洞口,小貉匍匐在腳旁,挪動著圓滾滾的身子,身形相差數倍。還有的貉靜立眺望,有的在假山間跳躍,圓圓的眼睛在夜色里發亮。
王放說,上海的貉并非“闖入城市”,它們是土生土長的原住民。貉的分布曾非常廣泛,從大小興安嶺到北京,從山西太行到長三角,東南到安徽福建、西南到云南貴州,近半個中國都曾經是貉的自然分布區。
在城市找到棲息空間后,貉的藏身環境也從洞穴和樹根,變成了別墅陽臺下的裂縫、墻體空隙、儲藏室、廢棄下水道。
在“一只耳家族”的同一小區,樓組長趙風士知道,樓下墻根處就有貉洞。這種動物在他的故鄉遼寧很常見,當地人叫它貉子-háo zi。天熱時,他看到大貉領著小貉,在小區尋找涼快處蹲著,居民都看習慣了。
經過持續走訪和監測研究,科研團隊發現,野生貉出現在上海150個社區。保守估算,全市貉的數量在3000-5000只。
從地鐵松江大學城站、佘山站下來,周邊的多個小區都有貉。
為何貉偏愛松江?武亦乾參與貉調查,走訪過200多個小區和綠地。他解釋,上海市區內,如傳統的石庫門建筑或舊小區,地面硬質化程度較高,綠化率低,不適合貉居住。上海周邊過去又是傳統江南民居,地面也經過硬化處理,同樣不適合貉。
如今,松江、閔行和青浦等地的新小區建起來,離農田和荒地不遠,貉發現,新小區綠化好,就地居住也能很好適應,就會擴散進來。
“一只耳”家族很讓武亦乾掛念,他常過去看望。見得多了,貉爸爸對他的靠近不再有太大反應。
然而在去年冬天到來前,武亦乾發現,貉媽媽還在,貉爸爸離家出走了。難得兩次碰見,又證明它還活著——貉爸爸可能只是找別的洞去住了。
在貉媽媽的看護下,三只小貉慢慢長大。今年,窩里又生出好幾只幼崽。貉的交配期在每年2、3月,孕期兩個月左右,一胎可有三只以上。
新生貉像一個個小獼猴桃,黑不溜秋又像小熊似的。慢慢地,小貉露頭,洞口熱鬧起來。武亦乾推測,這可能是由一個貉媽媽牽起的大家族。
其實,自然狀況下,貉在白天活動的頻率很低,但在一些小區,貉也會在白天出來曬太陽,對人沒什么戒備,變得很“佛系”,食性和節律發生了改變。
“一般來講,城市比在野外多兩種食物來源,一是居民投喂的貓糧,二是濕垃圾。”武亦乾曾搬一個小箱子去扔垃圾,被貉看見了。或許認為里面有吃的,貉守在一旁觀望,等他把箱子放下,才上前翻看。
投喂貓糧,則會讓貉建立起一個錯誤的認識——“人是來投喂的,人是對我好的,我從此不用害怕人。”武亦乾說,當貉恐逃避人的行為被改變時,會讓貉有乞食行為,甚至主動靠近人。小區難免出現人貉沖突。
貉是今年7月滬上“頂流”,頻上熱搜。但在研究者看來,公眾在“上海貉泛濫”“貉攻擊人”等夸張詞條中看到的貉,并非全貌。
松江一小區居民曾反映,貉突然從停在路邊的車底下竄出,對著兩只狗吠叫,還咬傷了狗的后腿。
王放科研團隊中的趙倩倩就此蹲守在小區一周。她發現,事發6月初凌晨5點,正是城市野生動物出沒的時候。從車底鉆出的貉,應該正帶崽子在附近活動,面對兩只寵物狗,出現了護崽行為。
7月中旬,上海松江一新小區報告有貉出沒,并有居民投訴。這并不意外,七月是貉的哺乳期,也是人貉關系的“緊張期”。
接到消息后,趙倩倩和復旦博士生刁奕欣,還有松江林業部門工作人員趕到現場。等待他們的,是一名緊張不安到蹙起眉頭的物業小哥。
在小哥帶領下,一行人直奔貉洞。幾處貉洞開在一樓墻根下,小小的洞口無法判斷洞的深淺。經詢問,樓下是地下車庫,貉只要刨開浮土,中間的空隙就是好住處,它們很善于利用這種結構。
“你說貉不咬人,萬一咬了,你們負責嗎?”物業小哥一邊轉述了部分業主的質疑,一邊翻出群聊消息。群內,有人把“貉泛濫”的文章甩到群里;還有人擔心小孩和老人的安全。住在貉洞上方的居民也打開窗戶喊話,說貉在夜里撕打的聲音很吵。
“能不能把貉處理掉?”聽到有人這么問,趙倩倩解釋說,貉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受法律保護。即便其數量到了需要分流的程度,也要等八月哺乳期過后再評估。如今他們采取了這樣的措施,斷掉小區景觀池水源,管好垃圾投放和貓糧投喂,以控制貉的口糧。在洞口,豎起“不要靠近”的指示牌,向居民做好宣傳。
7月悶熱的晚上,處理完“貉情”,安裝好紅外觸發相機后,研究團隊從松江返回市區。在路上,兩名遛狗的市民相向而行,突然,寵物們毫無預兆地對咬起來。
見此情景,刁奕欣不免感慨:“就算是兩只狗遇上也能咬起來,為什么-有沖突要找我們貉的事呢?”
拋棄廝殺,共享互利
及至9月,小貉長大,團隊的“貉貉調查”在午夜繼續。為了避免大家把河流的“河”與野生貉的“貉”搞混,團隊經常用“貉貉”來稱呼作為野生動物的貉。
為了解市內貉的擴散情況,王放團隊在多地深夜“守株待貉”,為它們戴上GPS項圈。“在城市不同地域,貉的‘文化’也不同。”
團隊發現,有些小區的貉傻乎乎的,放下籠子,它就會鉆進來,等到戴上項圈放掉后,貉仍然很放松,還會再次被抓到。
而有些小區的貉非常機警,持續蹲守一個星期,它也不進籠子。比如辰山植物園的貉就非常聰明,它吃光籠子周圍的食物,又探著腦袋吃籠里的食物,而不會真正鉆進去。
戴上GPS項圈的貉重回窩內,其活動軌跡,傳遞出更多“城市貉”的信息。
“貉對城市化的主動適應、探索能力,共同讓它們在城市里生活得比較好。”王放說,自然界中,貉的家域彼此明確,還會驅趕同類。但在城市里,受限于環境、小區面積,貉展示出許多共享與合作的狀態。
比如,幾個貉家庭共享一個小區,活動面積高度重合,互相沖突很少,不像在荒野里那樣你死我活。在繁殖期,貉家庭的活動范圍不過方圓百米。而當意外發生,貉開始尋找新家時,它們會大面積地探索,去尋找新的落腳點,再扎下根來。
“有人擔心,貉在上海沒有天敵,種群數量會不會失控?調查結果堅定地告訴我們,貉的種群數量不是無條件上升,而是存在明顯的上限。”王放表示,經調查,分布有貉的150多個小區中,約三分之一小區的貉數量不變,約三分之一小區的貉在減少,剩下的三分之一在增加。去年,一小區因貉數量激增上了新聞,有100多個關于貉的投訴,今年這個小區的投訴為零。
原因也非常直接,居民重視問題后,停掉了貓糧投喂,做好垃圾投放。社區對貉的吸引減少,貉的數量自然下降。
王放介紹,2018年以來,上海野生貉經歷了三四年增長。當物種快速增長,會到達一個平臺期。如果貉得不到來自人類的食物,其在城市的數量有上限。此外,與市內幾十萬只流浪貓相比,貉的數量并不驚人。
“作為原住民,貉重新出現在城市之中,是城市生態環境變好的結果,總體來講是一件值得為之高興的事情。”況且,在王放看來,貉有很可愛的一面,它有好奇心、求知欲,主動靠近人時,能看到其特別清澈的眼神。
經年的調查中,王放也看到了非常多自然演化了不起的地方,比如幾個母貉同時給一只小貉哺乳,甚至看不出小貉是誰的孩子;貉展示出非常強大的生命力,它有時會去捕獵,跟貓和狗競爭;貉還會根據人的活動,調整自己的活動時間。
他說:這些變化在荒野中可能需要幾百年、幾千年才會發生,但是在城市里,好像幾年時間內就發生了,“這些從科學角度看,非常令人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