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土狗涂明謙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挺久之前,我看到走過的一條垂頭喪氣的臟土狗,對女兒說,它其實叫做中華田園犬。女兒笑了很久,然后很正經跟我說,其實中華田園犬,是一個好名字。我不禁暗嘆了一口氣:喪家之犬,也應當有名字嗎?但又不由得思緒遠揚,原來居住在涂坊,誰家不養狗。
涂坊,畬越和漢族角力的最著力的區域,文化混血的地方,第一重要便是狗。
狗,萬家立戶之依據。無狗不家,這是我祖母說的。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每天早上第一瓢稀飯,必然是先給狗的。我質疑為什么?她對我說:狗有大功于人,當然先吃。童年的我就要問:“豬為什么不是?”祖母停下來,認真對我說:“天地間發大水,我們人餓了很久,派豬和狗去帶種子。豬沒有帶回種子,狗帶回了,狗是家人。所以我們要記得給狗第一勺食物,比人還先。”我雖然有些生氣,因為豬那么可愛。但祖母的鄭重嚇著我了,我也就認同了狗的地位。
狗是什么?狗是家人?我不禁要發笑,你跟狗才是家人。那是五歲的想法。
就是五歲那年,一只狗在涂坊街上咬穿了市集上的秤桿被人打死了。那狗,就是我家的老狗。姐姐嫌它太親近,說:“你別跟我去新房子。“它居然傲氣真的不跟去。但是寂寞,哪里是一條狗,能承受。時日一久,它就抑郁了,再后來,它發狂咬東西,被當街打死。但是它就是不到新家來,哪怕所有的家庭成員都在那里。我不理解一條狗的憂郁,這聽起來有些可笑,但是它就是那么正式,四十年來橫亙在那里,成為家庭的歷史。
又來了一只狗,是的,一只,閩西客家獨特的對狗的計數方法。
和上一只一樣,黑色,純黑金晴,沒有一絲雜毛。它來的時候,我沒有知覺,如同我的成長。它有些討好,睡在我的床下,我走出門去,它就來跟。我有些不耐煩,就會呵斥它,它就會悻悻然回家去。哪怕我只有五歲,狗兒并不因為我的年幼而忽略我的意志。我在多年后看到那些有外洋血統的大狗追逐那些年幼的孩子撕咬時,都會一身冷汗,感激我的狗。
它最出色的不是討好,而是忠誠。外祖父家在涂坊南面五里的亭頭,五里一短亭。狗兒腿快,它總是先我們一步到達,外祖父看到它就會開始號令舅父們開始烹食。我們到達時,就可以上桌,從來如此。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我們去外祖父家做客,早年,是會留宿的。外祖父那時候孫輩還沒有出生,屋舍寬華,巨大的壁羅蛛也能有一席之地,舅舅們也還年輕,他們的皮膚閃著黑色的油光,健康得像村前巨大的荷樹,開枝散葉。飽食了亭頭陳氏的美食后,我們睡在杉木和山棕織成的床榻上,狗兒仍然在床下。我們安眠,它也不叫。清早,我們起床,狗兒早就守在門外。
它是世間難求的好伴侶。夏夜里,我們常會在月色中從亭頭回涂坊,外祖父會送到村口,舅父會送到橋頭,然后打著手電照著我們到衛生所。狗兒,它會一路先行,所到之處,蛙叫蟲鳴都會安靜下來,叫也叫不住。我有些生氣它不等我,媽媽說它是前行把蛇蟲趕走,我瞬間便安寧下來。我的狗,它遙遠的消隱在禾稻之間的背脊聳動,和我幼稚的心靈,律動成一首夏夜之曲,如稻浪輕慢柔軟,又像橋下的涂坊河。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它偶爾也會野性難馴。
七零年代末,以糧為綱,當然是糧食不夠,人且不夠,狗又如何?狗兒跟著它的同類,吃了早上一頓稀粥就出去攞食。家里實在不可能多給吃的,哪怕它有五個嗷嗷待哺的狗娃子。我按祖母的吩咐,舀一勺粥在臺階的大青石上。它把那點食物舔食干凈,對我搖著尾巴,親昵用頭蹭我,我也抱抱它的大頭,其實它的高度當時并不比我矮,它是一只大狗,而我,只是一個小孩。
中午時分,祖母尖銳的斥責聲在屋宇下響起,祖母不是一個沒有經歷的普通女子,她見過護法兵和閩軍的戰爭,也見過紅軍和白軍的合戰,還見過50年代的剿匪,她的怒喝讓屋舍不安寧起來。我驚起往屋外跑,看到狗兒和祖母對峙著。祖母拿著一個鋤頭,她的憤怒像是一張弩弓,對著狗,只等崩發。狗兒咆哮著,一點也不服氣。他們之間是一個詭異的暗紅色的半圓形物體,我悚然而立,大聲尖叫。
狗兒冷冷回頭,兩眼血紅,我的叫聲嘎然而止,它的眼眼如此陌生。停下幾秒之后,我意識到我即將要失去我的狗,我重新開始嘯叫,那叫聲中的哭腔多年之后還記得。狗兒眼中的血紅,慢慢消退,它變回我的狗兒,它低下頭,繞開祖母和那暗紅事物,走到奶狗們之中趴伏下去。祖母用鋤頭將那暗紅之物帶到涂坊河的岸邊埋了,她似乎也嚇壞了,似乎也勾引起了某一些回憶。
很久很久之后,有一次祖母給我扇著蒲扇,說:人世間有一種東西是吃人的,他們的眼睛是血紅的。那年代涂坊很多人小名叫流民,還很多人小名叫難民,那個年代涂坊的嬰兒死亡率很高,涂坊還有一個專門埋葬死嬰的山坡,叫做赤孩兒嘴頭,我和姐姐在陽光消失后從來不敢從那兒走過。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母親愛狗,那只狗很愛跟她。母親是涂坊南邊十多華里地的逕口村人的養女,她嫁到涂坊之后,有一屋子的婆婆妯娌要討好,還有一堆孩子要養活,全不似在養父養母家受寵愛的快活。養外祖父姓藍,畬族,上杭官莊人,他在松毛嶺保衛戰之后的人口空缺需求下填入涂坊,那個時代有一個特殊的叫法:“打合同”。他和養外婆的結合,不擁有一切權力,除了對我母親的愛。母親嫁到涂坊,雖然十多華里現在看來不算什么,在那個年代確似是天各一方。狗兒知曉母親的意圖,總是先一步到達逕口村,從會崩碎石的山崖下跑過,跨躍逕口村唯一的獨木橋。外祖父這一生怕是只愛過母親一個孩子,每次母親將到來都讓他欣喜無比,他會帶著狗兒迎出五里地。他用汀州下路口音叫母親“觀音妹”,中氣充沛,遠遠呼叫,只聽得山鳴谷應,從風下到逕口的山林一片喜悅。
打開網易新聞 查看精彩圖片對前一步到來的狗兒,養外祖父母和舅舅都是格外的喜愛,他們會客氣的稱呼它“狗客”,我當時的想法是我家的狗如此靈性,受此禮遇也是理所當然。
歡騰跳躍的狗兒,和聲音低沉的外祖父,皺紋深刻的黝黑舅父,他們都逝去多年,我的記憶卻時常跳躍出他們在獨木橋上迎接我母子的情形來。楓樹在逕口對岸的山崖上紅艷如火,烏飯茄在山陰處開成一片,涂坊河清澈見底,石斑魚在石頭間輕快的流動如水紋,獨木橋去皮后生斑,上部日光曝曬后慘白,下半部漸生青苔,母親青藍色的圍裙上銀鏈子閃耀光芒,我在輕輕戰栗的橋上看著狗兒的尾巴一躍一動。
2003年我去西北讀書,認識了一位畬族的老師。他對我說,畬族以狗為圖騰。傳說高辛氏公主與盤瓠結合,生下雷盤藍鐘諸姓子孫,盤瓠狗頭人身,故而畬族以狗為親厚,四十幅布制“祖圖”的首幅就是狗頭太公和高辛氏公主的并座圖;畬人山居,喜愛銀飾,烏飯為節,自稱山客。頓時不能自制,開始淚流滿面,師長雖驚異,卻都寬容停下,等待我情緒平復。自此不再驚異我愛狗的情懷如此,想必是血脈中自有所鐘愛。
從涂坊離開前后的十幾年,我們還養過了好些狗兒。那些狗,都沒有名字,它們就叫做我家的狗。想到這里,我都不由得慚愧,不是為狗兒悲哀,只是為我的薄情和淡忘。它們,原本都是該有個名字的。
年前朋友撿到一條流浪的狗,寒假借給女兒玩,女兒很喜歡,問我它有沒名字,說能不能叫中華田園犬。我告訴她人家叫它劉青云。她笑了會兒,雖然覺得不妥,但仍然迅速習慣了。深情如家人的看家狗,應該有個名字,有名字的狗,守著的家,才像家,有了家的狗,才像看家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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