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觀記者 韓玉 發自成都
“有的袋子打開，小狗一動不動，死掉了。”成都“寵物盲盒”事件的持續發酵，是驚喜還是驚嚇？賣家的淪喪，買家的任性，平臺監管的缺失、快遞物流的不作為，讓“盲盒”成了灰色交易的“亡盒”。
“3天的運輸，賣家給狗狗準備的食物，僅為一個餿了的饅頭”“狗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死的，還叫我好評”……在許多購物平臺，活體寵物售賣的評論區，這樣的評論屢見不鮮，“像這樣的事情幾乎年年發生，只不過今年鬧得比較大，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怎么這么狠心。”成都“寵物盲盒”事件發現者、“愛之家”動物救助中心負責人陳運蓮說。
“寵物盲盒”這一商業模式起源于“盲盒”。盲盒是一種潮玩，指消費者不能提前得知具體產品款式的具有隨機屬性的玩具盒子。其在抓住大眾獵奇心理和賭徒心態的同時，以獨特的產品設計和隱藏款的方式吸引用戶不斷下單。而在“寵物盲盒”中，“品種狗”成為商家吸引顧客下單的“隱藏款”，“這個不行就扔掉再買，反正便宜”。
而近日接連爆出的幾起“寵物盲盒”事件點燃了全民的怒火，隨之“寵物盲盒”在各個平臺下架。但正觀新聞記者發現，“寵物盲盒”“活體盲盒”等看似下架，實則并未止息，反而經過重新包裝與隱藏，再次悄悄地出現在大眾面前。
快遞盒里，被提前禁食的幼犬一動不動
“一百多只寵物盲盒被擺了一地，都用綠色的口袋封著。現場一片慘叫，有的袋子打開，小狗一動不動，死掉了。”這是5月3日晚上陳運蓮第一次在成都市荷花池中通快遞網點見到寵物盲盒中的小動物時的情形。
盲盒中的小狗一動不動-圖片來源：新浪微博
1996年，陳運蓮還是一個商人，“生意好得不得了”，而此前她沒有養過任何的貓狗。就在一次外出簽合同的路上，她遇到了人生救助的第一條小狗，“它就那樣蜷縮在那里，剛好我們兩個四目相對”。那一刻，陳運蓮感受到了小狗的祈求與可憐。沒有多想什么，她抱起它就走向了醫院，而這一救就再也沒停下來。
至今，陳運蓮做動物救助已經25年了。在這25年間，她遇到過許多殘忍的場面。臭味熏天的屠宰場，面對一只只來歷不明甚至患有犬瘟的狗，屠夫手起刀落，剝皮，然后把狗肉送上餐桌；昏暗的胡同里，施暴者拿起身旁準備好的刀，把狗爪置于刀下，一刀一刀割下，狗吠慘烈，施暴者笑稱“就是耍著玩嘛”……
陳運蓮以為20多年的救助經歷中遇到的種種情形早已把自己的心磨得很強大，可看到這一幕，她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
然而，這只是陳運蓮看到的“寵物盲盒”中的一部分。她憤怒了，通過爆料，成都“寵物盲盒”事件——這個“帶血的生意”，登上了熱搜，引發廣泛關注。而在她沒看到的地方，還有更多事情發生。
圖片來源：新浪微博
根據相關規定，寵物運輸需要走寵物托運。而寵物托運一般分為空運、火車、汽運、專車四種，費用一般為幾百至幾千元，根據距離和寵物重量等會有所浮動。正觀新聞記者從一家專門做寵物托運的淘寶店主了解到，從成都到鄭州，托運一只體重5公斤以內的小狗需要花費600元左右。在寵物托運過程中，會有完備的保護措施，有些還會在運輸過程中為寵物主人錄制視頻。
而陳運蓮看到的寵物運輸不是這樣的。一直以來，寵物盲盒因低廉的價格和隨機的刺激受眾多消費者青睞。寵物盲盒的價格有多低？在購物平臺，大部分帶有“包郵”標識的寵物盲盒售價不等，最低為幾塊錢，在這種情況下，商家自然不會得不償失地花費幾百元選擇寵物運輸，而是冒風險把這些寵物像普通貨物一樣使用一般快遞郵寄。
圖片來源：新華社
狹小的籠子、包裹嚴嚴實實的綠色麻袋、用來裝運貨物的大車、黑暗的空間、疊放在一起的裝著寵物的包裹，伴隨著5月成都連綿不斷的陰雨和濕悶的空氣以及幾只被裝入包裹后去世的小狗尸體，散播出一股強烈的惡臭和動物受到驚嚇后慘烈的哀嚎。
與此同時，業內流行的做法是，運輸前，賣家為了防止在運輸過程中產生排泄物，影響其他貨物和買家體驗，會至少提前一天禁止動物進食。
長時間沒有進食加上不負責任的運輸，會導致很多貓貓、狗狗等動物被悶死、餓死或者出現應急反應。
而更讓陳運蓮焦心的是，在對這一批寵物盲盒的抽檢中，抽檢的30只貓狗身上均攜帶犬細小病毒。
據了解，犬細小病毒是危害犬類的最主要的烈性傳染病之一，傳染性極強，死亡率達80%，有些即使治愈了也會留下后遺癥。
至今為止，在“被解救”出的160多只貓狗中，前后已經去世7只了，“都是因為細小”。
平臺和賣家尚未受到任何處罰
死掉了只能扔掉。陳運蓮有點落寞，沒有人為它們的離世負責。在發現“寵物盲盒”的那個晚上，在快遞人員不理他們繼續“上貨”時，她打了好幾個部門的電話，想了好幾個舉報理由。
她明白，就算死再多的貓狗，她也只能舉報快遞點違法運輸。
“蘇州又發現一寵物盲盒，32只寵物中僅7只幸存”“這些小動物在沒有吃喝的情況下，在快遞盒子里，至少關了6天的時間”。在成都“寵物盲盒”發現的幾天后，關于“寵物盲盒”的又一則新聞迅速刷屏，再次引發網友的爭議。
“寵物盲盒”事件的持續發酵，至少牽扯到了4方：買家、賣家、電商平臺和快遞物流。
相同的事件，相同的受害群體，除了盲盒數量外，兩個事件沒有什么不同，包括官方的懲罰措施。
5月4日，就成都“寵物盲盒”一事，中通快遞集團發布通報：“誠摯道歉”“荷花池網點暫停快遞攬收業務”“四川省管理中心寄遞安全負責人停職檢查，扣除其全年績效獎金”“開展專項培訓”。
5月15日，蘇州市郵政管理局就蘇州“寵物盲盒”一事發布情況通報，其中包括向無錫中通快遞有限公司做出行政處罰3萬元人民幣，約談中通快遞江蘇區域負責人等。
幾十只寵物的離世換取的是幾萬元的罰款和其他一些處罰措施，陳運蓮覺得遠遠不夠，“那么多條小生命，說沒就沒了，平臺和賣家沒有責任嗎？他們不用為這群毛孩子的離世負責嗎？”可至今為止，并沒有任何一個售賣平臺或者賣家發聲，也沒有任何機構對其問責。
“這是家里平常的花貍貓嗎？越想越氣，放生了”“買來的狗狗死了，說好了的要補發一個大點好看的拉布拉多給我，就補發出來一個這么個丑八怪”……當寵物僅僅被作為普通貨物以低價交換時，遺棄、退貨，在售賣“寵物盲盒”評論區，類似評論屢見不鮮。
“可是問題好像真的沒有辦法徹底解決。” 成都“愛之家”動物救助中心志愿者瑩瑩-化名認為，即使引起了公眾的關注，有些事情依舊無能為力。
變相上架，商品列表中暗藏“寵物盲盒”
而在無能為力之外，有許多事情在悄然滋生。
至今為止，距離5月3日成都“寵物盲盒”事件發生已有20多天。在這期間，以寵物的性命為代價來搞“驚喜”的寵物盲盒燃起了大眾的怒火，在怒火中，許多帶有“寵物盲盒”字樣的商品消失。
然而正觀新聞記者調查發現“寵物盲盒”，并沒有銷聲匿跡，而是悄悄地換了馬甲而已。不少商家改了名稱，刪掉原來的“盲盒”字樣，又堂而皇之地上架，將“盲盒”售賣隱藏在商品選項列表中。
在某購物平臺的一家售賣寵物店鋪中，對商品的介紹全程沒有出現“盲盒”二字，而在商品選項中，點擊“特價混血小型犬狗-幼犬”“特價混血中型犬狗-幼犬”“特價混血大型犬狗-幼犬”三個選項后，上方會出現帶有“這是品種隨機的小型犬幼犬”“這是品種隨機的中型犬幼犬”“這是品種隨機的大型犬幼犬”等字樣的圖片。
而這三種盲盒售價分別為48元、78元、108元，與列表中其他大多數明確標明品種的寵物相比，價格更便宜一些。而在記者與店主的交涉時，雖然店主聲稱店內出售寵物已打過疫苗、做過健康檢測，可當記者要求其出示相關證明時，店主閃爍其詞。
然而變相后的寵物盲盒并不僅僅只有這一種形式。據北京日報報道稱，在淘寶、58同城、咸魚等一些交易網站，存在店家用隱晦的語言兜售“寵物盲盒”的現象。寵物倉鼠每只售價21.8元至36.8元不等，如果嫌貴，還可以購買特價款，每只13.8元。“隨機發貨，不報指定形貌、年齡、顏色，就像買盲盒一樣。”商家說。
寵物盲盒中的寵物從哪里來？一些公開的資料顯示，寵物盲盒中的寵物大多來自低價寵貓狗工廠化繁育的貓場、狗場，還有一部分是被狗販子收集的土狗，這些動物大多生存環境惡劣，未進行相應防疫措施，并且可能存在近親交配等問題。店家出售“寵物盲盒”大多是為了以低價為噱頭做促銷，提高曝光度，提高店鋪銷量。而消費者收到的寵物盲盒非但不是宣傳的品種貓狗，大多數更是存在健康問題。
“買了3只死了兩只，天天拉肚子、吐白泡”“帶病狗，第一天就拉血，到第5天就死了，不良商家”“騙人的，根本就不是哈士奇，就是一個土狗”……正觀新聞記者發現，在評論區，“病狗”“星期狗”“品種騙人”等評價并不少見，可“寵物盲盒”卻依舊在各個平臺蔓延滋長。
“獵奇吧，閑著無聊，就是覺得好玩。”瑩瑩說，可她對這一做法無法理解，“拿著貓狗的生命做生意，他們心里不痛嗎？”
如何杜絕“寵物盲盒”事件再次發生？陳運蓮認為，應該抵制活體動物的網絡販賣，“如果他們真的愛狗愛貓，可以領養，也可以去實體店購買”。而在這之前，“國家應當出臺相關法律，反對虐待小動物，保障它們的安全”，她說。
反虐待動物法為何遲遲不推行？
陳運蓮的救助中心曾經救助過一只被遺棄的京巴犬，大大的眼睛，白白的毛發，跑起來隨著身體一震一震，嘴巴一咧，吐出紅紅的舌頭。這只京巴犬的被領養者是一個年輕的小女孩，領養當天她是和爸爸媽媽一起來的，看著一家人都同意，陳運蓮就把小京巴交給了女孩。她覺得這是個不錯的領養家庭。
而之后的一天，她意外收到了小女孩誤發的一段視頻，這讓她有些坐不住了。視頻中，京巴犬的脖子被一條鐵鏈圍住，牢牢拴在房屋外面，面前什么也沒有。看到視頻后，陳運蓮立即給女孩打電話，想了解一下情況，但沒想到，自己的電話和微信都被拉黑，自此再也沒聯系上那個女孩。
在之后，陳運蓮了解到了更多從她這里被領養走的貓狗的命運，被再次丟棄、被打死、被賣掉……有些陳運蓮會找上門把領養者大罵一頓然后把貓狗帶走，而有些再也找不到了。
當這些事情頻頻發生時，陳運蓮陷入了一種巨大的焦慮中，“一些領養者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但實際上不是那回事兒”。在用愛心名義編織的各種說詞中，陳愛蓮分不清真假。而這也愈加使她覺得，現實生活中寵物面對的困境可能比我們所想象的更加嚴重，除了“寵物盲盒”外，它們還面對著許多困難。
2月26日，有人在反虐貓聯盟網站發文稱，在一個QQ群中發現大量虐貓視頻，火燒、開水燙、上吊、棒打、摔擊，如果虐待的方式更狠、更有創意，那么就會被群里的人奉為“大神”；3月6日，有網友發聲江門海鮮市場有大量被盜貓狗待宰殺；5月9日宜賓兩女生拿兩把修眉刀把小貓全身割傷7處。
在被曝光的虐待動物的事件中，施暴者的施暴方式多種多樣。
陳運蓮覺得，僅僅依靠人們的寵愛而生存對寵物來說是可悲的，這些“毛孩子”也像人類一樣需要來自法律的保護和維護，“目前我國只有針對野生動物的《野生動物保護法》，我希望關于其他小動物保護的法律盡快出臺”。
在正觀新聞記者的采訪中，有許多受訪人提出了這個希望，對于他們來說，這是“毛孩子”唯一的希望。
目前多個國家都制定了一套適合自己國情的小動物保護法，使動物保護有法可依，而我國在此方面相關法律及建設并不完備。
對此，河南良承律師事務所律師楊濤表示，法律法規的出臺，要與社會經濟的發展水平相適應。“其實完整的《反虐待動物法》不只是針對虐待貓、狗這類寵物，也不只規定反虐待動物的一般措施。比如，還有針對動物運輸、動物屠宰、動物醫療的反虐待措施等。”
“目前來看，保護動物、關愛動物，更多反映的還是一種精神層面的需求。只有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精神層面的需求才會越來越強烈，反虐待動物才能有更好的社會基礎，立法才能夠水到渠成。”
正觀新聞記者了解到，在近年的全國兩會上，關于動物保護、反虐待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在今年兩會時，全國人大代表、廣東國鼎律師事務所主任朱列玉再次提交反虐待動物法議案。
陳運蓮70多歲了，她有一個智能手機，在幾個小時的采訪中一直沒閑過，電話、短信不斷地涌進來。“大部分都是提供線索的”，她只能苦笑，“我現在基地有5000多只狗，幾百只貓，員工就那幾個，平均年齡65歲”，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干不動了，“很多人覺得給我打個電話他就是獻愛心了，如果不提供幫助他們就罵我。我說你為什么不救助？他們就把電話掛了”。
“單靠動物救助中心真的不行。”她無奈地嘆氣，可該怎么辦？她也不知道。
編輯： 馬少劍
統籌：石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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