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網上找的一張狗子萌圖群發給了北京籍的朋友。超過20歲的北京人都認出是京巴,一個交道口土生土長的00后男孩卻答成了“西施”。
我說是京巴他還不信:“京巴不是臉上都是褶子那種嗎?”
我頓時覺得自己老了:新一代北京人已經連曾經遍布北京的街狗都不認得了。
二十年前,任何一個北京小區的京巴數量,都超過現在同一小區里泰迪、柴犬和柯基的總和。其中光是叫歡歡的京巴就比整條街的金毛還多。
那時候誰能預見到,這種狗都能位列時代的眼淚了?
如果你認得,說明你也不年輕了。我把那張京巴圖發給了其他00后朋友,才發現“西施”已經算最精確的答案。其余00后都表露出發現新大陸的驚喜:
“這小土狗怎么這么可愛!”
這種狗對于90后屬于童年;對于00后,它屬于博物志或百科全書。圖片來源:微博@Maggie鈺呀京巴已經和成都小吃、迎奧運標語一樣,不知不覺間在北京絕跡,以至于整整一代人記事兒后就沒見過它。經歷過京巴鼎盛期的千禧年代的北京人都會納悶:
北京城里那么多京巴都上哪去了?
圖片來源:微博@千禧bot在京郊狗舍的淘寶店和58同城搜索“京巴”,結果少到你都不用下拉頁面加載更多。閑魚上反倒挺多找配種的京巴,因為合理交通距離內的同類太少,只能在愛情買賣的市場上苦苦等待。
你要是只東城京巴,能在燕郊找個對象算不錯了,搞不好還得跨越幾十公里去外省打一炮。
圖片來源:閑魚正因為茫茫狗海中的兩只純正京巴太難相會,有商業頭腦的寵物店老板就盯上了給京巴做媒這項高利潤交易。也有部分店長純粹出于博愛,想為這個物種延續香火。
我的朋友肌肉男Max每次抱著自家京巴去寵物店洗澡,店長都會熱情地詢問他:
“您要不配個種?”
Max在抖音上發現其他寵物店醫生、店長也用心良苦,才確信自己沒掉進重金求子的騙局。圖片來源:抖音@京巴小主兒同樣關心京巴命運的海外友人早就開始了有組織的拯救行動。
從英國到日本都成立了“北京犬保護者俱樂部”,美國人的“京巴保護協會”更是在入會準則里明確寫明,會員要打心底認定,京巴存亡,匹夫有責。
字里行間都透露一種迫在眉睫的危機感,似乎哪天他們不努力了,這些協會貼滿京巴萌圖的官網就會變成這一物種的賽博靈堂。
協會甚至會偶爾幫狗子復刻下祖籍熟悉的生活環境,以免過重的鄉愁引發過度掉毛。現在的00后和兩千年后來北京的人很難想象,這種現在被當成珍稀動物的狗原來有多密集。
每一條胡同里,都能見到煙酒小賣鋪前、公廁門口、二八車旁、煤垛子上都趴著只扁臉、大額頭、眼球突出的狗子。
圖片來源:北京Color婚紗攝影假如動物也會像人那樣拉幫結派,那么博美和西施都只能分攤邊邊角角的地盤,數量上占壓倒性優勢的京巴幫,才能制霸胡同。
它們的氣質神似沒事做的北京老炮,用地包天的牙齒睥睨著往來討生活的人。
圖片來源:tumblr@centzonmimixcoa京巴在北京狗圈是有絕對話語權的主流,最好的證明就是北京養犬登記證。狗證背面的兩只狗都是京巴,公安部門甚至不屑于把其中一只換成個別的,好反映一下北京犬種的多樣性。
當時可卡、雪納瑞等外來犬種剛開始在北京冒頭,這些洋狗和他們的主人在上戶口時都會醒悟,想在北京混,就得被本地狗代表。
曾經生活在被京巴支配的恐懼中的不僅有外來狗子,還有一代北京小孩。網上隨便一搜,但凡怕狗的北京人,那關于狗的童年陰影大多是被京巴追出來的。
“小時候被鄰居家一只小京巴追著繞47棟跑了兩圈,多虧我媽抄起板磚廢了它一條腿。”
“小學二年級被一只小京巴追得掉進臭水溝,主人還在后面笑著叫我別跑,他家狗不咬人。”
它構成了大多數現年20-30歲的北京人關于狗最初的記憶,盡管這記憶可能是負面的。
所有被京巴霸凌過的人與狗要是心里不忿,看看京巴在自家的待遇也得服氣。
2017年北京晨報采訪過一位大柵欄長大的旗人七爺。七爺回憶,就算換肉得用肉票那會兒,餐桌上零星的肉渣子也得人和狗分著吃,理由是鄰居看見狗養得胖,家里人就人前有面兒。
我小時候聽過的小區里最離奇的吵架原因,就是某個大爺把兒媳婦買來的新蓋中蓋掰碎了混進狗罐頭里,說法是給狗補充微量元素。
媳婦對街坊嘀咕說公公看不起她;大爺也不對街坊多作解釋,只說外來的媳婦不懂北京人兒。不過當家里的京巴能幫大爺提著報紙一口氣上五層樓,大爺總毫不掩飾地咧開缺牙的嘴。
圖片來源:中青在線北京人愛養京巴,九成因為它前身是慈禧愛寵。它原來在宮里錦衣玉食的傳聞,養京巴的北京人總要反復咀嚼回味。
他們愛說慈禧找了四個太監給她的一千只京巴鏟屎,他們每個月給狗領的不是狗糧而是真正的俸銀;遛狗時候也不能牽繩勒著它,只能就著狗的方向,切忌步子太快走到了狗前頭。
故事細節詳實,夸張中帶著真實感。北京人對于紫禁城內的物事總有股特殊的執念,聊起清末皇族的軼事比對自己家事還熟。
他們最愛說的一句話還是:
“原來平民百姓養京巴那是要殺頭的。”
如果那時候有智能手機,他們估計得搜兩張宮廷舊照來給你看看。說這句話時必須有配套的動作表情:撫摸著自家白京巴的耳朵,嘴角里帶著皇城根下的人才有的矜貴。
不幸生在辛亥革命后,仍然可以做心靈的貴族。現在打開任意一篇題為“為什么養京巴的人越來越少了”的文章,你只會有一個印象:在京巴的毛病面前,它那點御用犬的尊貴不值一提。
當代人對寵物犬的要求是乖巧、長得洋氣,能上躥下跳表演絕活逗人開心。京巴的短鼻梁跟不上歐化的審美;它呼吸道容易出問題、心臟容易肥大,適應不了狗界激烈的體力競爭。
“御用”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能戳中北京住民的G點。連一個朝代都逃不過物極必反的鐵律,何況狗呢?
諷刺的是,當年北京人聊起京巴桀驁不馴的性格,都當那是貴族血統自帶的小小副作用。
追著陌生熊孩子咬那是眼里容不下沙子,不理自家人那是不諂媚不低頭。不牛逼哄哄還配當北京人的狗嗎?
而現在,人們不養京巴的最大原因就是它脾氣差。
京巴的兇惡臭名昭著,它在互聯網上的形象,與用鼻孔看外地人的北京土著、操著京罵的國安球迷重疊到了一起。
僅存的京巴養主們很難在身邊找到京巴同好,只能在網上抱團取暖。
百度京巴吧的兩萬成員比起泰迪吧的118萬少得可憐,養京巴顯得像種只能獨自美麗的過氣小眾愛好。
當我混進了另一個京巴主人群我才發現,這些小而美的團體里甚至不是人人都有京巴。
有不少人在群備注里寫明了,自己的老狗已經去了汪星,或者僅僅是孩提時代有過京巴作伴。小區里沒京巴,城市里有柴犬柯基咖啡卻沒有京巴咖啡,只有在線上云吸狗能撫慰他們的記憶。
這個群名叫“紫禁城里遛的狗“,紫禁城與京巴在他們眼中仍然環繞著模糊的光暈。然而紫禁城里早就沒有狗了,這里除了游客的腳印和流浪貓的爪印,只有偶爾可辨的車胎軌跡。
網絡上尚且能吸到青壯年的狗子,現實能見到的京巴都已經風燭殘年。
遛京巴的大多是大爺。他們或許曾是國企里的工人或者開過出租,或者早早領了拆遷款分給了兒女,兒女聽說了這種狗特別長壽才買來給老人作伴。
到現在,陪著大爺下棋聊天的朋友們一個一個走了,京巴也比大爺自己還腿腳不便。它們往往都得坐嬰兒車,前腿兒還剩點力氣的拖著特制狗輪椅勉強跟在主人身后。
一個年過六旬的大爺給陪了自己十七年的京巴自制了一條走路輔助帶——上邊是塑料袋,下面是毛巾,大爺說這樣設計,每天帶它去它最愛的公園散步,就不會勒著它的肚子。
“現在是我給它養老嘍。”
老北京人已經從歷史的舞臺上謝幕,連同他們的老京巴。
但你如果仔細看,會發現北京街頭已經不多的流浪狗里,常能看出點京巴的影子。當狗販子和國外保護組織還在急切地保存純種京巴,它的基因已經頑強地霸占了街頭。
就如同老北京人從二環內撤出,買了回龍觀或是順義的房子;又好比京腔隨著外來人口的涌入逐漸稀釋,你卻能從北漂們插不對地方的兒化音里感受到京腔的影響力。
你所緬懷的一切老北京的元素,都會以另一種更低調的形式存續下去。
有時你能見到一只串串,它的毛不夠長還打了結,額頭也不夠大,但那地包天的牙齒里仍帶著點記憶里那只京巴的神氣。
它不只何時離開了安樂窩,又或許幾代都在街頭繁衍,可能后面那個寫了大大的“拆”字的老房子,就是它祖上的家。
它趴在廢墟上,你知道關于這里的興衰,它遠比你要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