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何氏家族
1)
在那幢低矮的木柵欄上爬滿了粉紅色喇叭形小花的宅子前下了車,抬頭仰望那座三層的濱河建筑,林紅突然感到了一種心神不定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怪,似乎置身于寒冬的冷風之中,一股陰寒無可御的漫入心中。她的眼皮不由自主的跳動,全身的關節僵硬而麻木,肌肉組織脫離思維的控制而激烈的顫抖著。
她有些詫異的搖搖頭,心里暗笑自己過于神經質,不過是見一見男朋友的父母罷了,每個女孩子都要過這一關,而她,應該更從容一些才合乎道理。
“到家了。”何明下車之后,站在那幢三層的小樓前仰面看了看樓上:“總算把這個倔脾氣的姑奶奶給帶來了,這一回我終于可以給我爸我媽他們交差了。你不知道啊,紅紅,就為了你這個未來的何家少奶奶,讓他們嘮叨得我都不敢回這個家了。”
他的身材不是太高,剛剛一米七五左右,舉手抬足之間透露著一種漫不經心的優越感和志得意滿的淡然。說這話的時候,斑駁的樹影投射到他的臉上,把他那張白凈秀氣的臉切割得支離破碎,就連他那最具親和力的微笑也被這陰影抹上了一種詭異的色彩。
林紅驚心不定的向前走了幾步,靠近他的身體。
說不清為什么,越是走近這幢宅子,林紅心里的那種不安的情緒就越強烈,當她和何明手牽著手,通過玄關走進一樓的客廳之后,這種情緒已經變成了一種心驚膽戰,魂飛魄散的感覺,恐懼得她直想掉頭拼命逃走,可奇怪的是,這種感覺完全是毫無來由沒有依據的,因為她清醒的知道自己以前從未見來到過這里,應該沒有任何理由感到恐懼。
聽到開門聲,一個身穿工布裝的老年男人手里提著噴壺,從后面的花園里走回來,何明嘻皮笑臉的叫聲“爸,又澆你那破花?”老年男人回答了一句:“廢話,不澆水還能干什么去?”當他看到和何明站在一起的林紅之后,眼角的魚尾紋立即堆出滿臉的容,用征詢的表情看著何明。
何明立即將身邊的林紅向前推了推:“爸,這就是紅紅。”
“好,好,太好了,”老年男人眉花眼笑,趕緊把手里的噴壺放下:“坐坐,你們坐,”他熱情的說著,仰頭向樓上喊了句:“下來吧,磨蹭什么你,人家這都來了。”然后又轉向林紅:“坐吧,別客氣,紅紅——叫這個名是吧?”
這個老年男人,就是何明的父親,何正剛,一個極富傳奇色彩的政治老人。
這是林紅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這個老人,心性淡定但個性孤傲的她在此之前一直認為自己能夠成為這個老人的兒媳婦,是他何家門楣的榮耀,但是,一旦當真正的與這個政治老人直面相對的時候,她心里那種不以為然的感覺卻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棲惶與茫然,再加上不明緣由的那種心理恐懼,她突然感到局促起來,全是靠了內心流露出來的淡然氣質,才沒有露怯,顯出最讓易于讓權宦門戶瞧不上眼的小家子氣。
她的這種無由緊張,說起來也是可以理解的,早在何正剛還沒退休之前,林紅曾經在電視屏幕上見到過他一次。
作為臺州市政壇上赫赫有名的風云人物,何正剛出鏡率極高,用何明自己的話來說,臺州市就連趴在電視機前的狗都看熟了他那張威嚴的臉,一見何書記就拼命的搖尾吧。這句話帶有很強的調侃性質,但卻一點也不夸張。只不過,當何正剛在臺州市咤叱風云之時,林紅正在北京上學,對于居于首府的一個漂亮女大學生來說,絕沒有任何理由會注意到小小的臺州市市長的出鏡率。
僅僅有一次,有一年林紅回家過春節的時候,在電視里看到了林正剛,卻沒有留下任何印,但卻經常聽到何正剛這個如日中天的名字。
何正剛的個人政治成就可以說是臺州市二十年發展的縮影。
二十年前,臺州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級市,經濟落后,資源匱乏,交通不便,發展緩慢,全年的財政收入只有一千五百萬,甚至連政府機關的工資發放都不夠。后來何正剛主抓濟工作,預算當年的財政收入為兩個億,最初人們還以為是報告上寫錯了字,可何正剛卻斬釘截鐵的告訴他們:沒有錯,如果當年的財政收入達不到兩個億的話,他就引咎辭職。
何正剛的莽撞,引得市府所有的老同志們都憂心忡忡,多次找到何正剛勸說他要慎重,慎重,經濟發展這個東西,是有其內在規律的,去年才不過一千五百萬,今年你就敢說要達到兩個億,憑什么?
憑什么?憑項目!!!
項目是何正剛抓經濟的重頭戲,同事們見勸不住何正剛,只好搖頭嘆息,冷眼相看他會捅出多么大的簍子來。不曾想,何正剛以項目釣資金,當年從銀行及省府搞來一個億的貸款,搞了一個專門生產一種類似于胰導素的小企業,上半年投資,下半年投產,年底取得國際市場的幾張訂單,回款竟然有四個,令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這種胰導產品在國際市場上的價格是每千克4千萬美金,而何正剛的這個項目折騰到最后,堪堪只搞了十幾公斤的成品,卻已經實現了臺州市當年的經濟發展目標。
此后,何正剛以項目開路,大刀闊斧,幾年來把個小小的臺州市搞得風風火火,面貌一新。而何正剛,也因為自胰導產品取得成功以來,一躍而成為臺州市大名鼎鼎的經濟強人,仕途也因此一帆風順,幾年后終于進入市委主持工作。
就在何正剛志得意滿,準備放手再大干一場的時候,卻突然發生了那件震驚臺州市的國際展覽中心大廈倒塌事件。
2)
國際展覽中心大廈總建筑面積高達七十多萬平米,是臺州市有史以來工程量最大的建筑項目,項目上馬之前議論紛紛,反對意見很多,但是何正剛以他慣常的專橫獨斷,力排眾議,促動了項目進入實施階段。整整花費了三年的時間,克服了資金困難、建筑工程質量不高、建筑材料短缺、設計規劃缺乏嚴瑾科學的論證等數不清的難題,終在臺州市立起一座巍峨高聳的標志性建筑物。
在臺州市國際展覽中心大廈既將竣工的前一個月,何正剛親率班子進京,廣做項目宣傳,進行商務招商,就在北京國際酒店舉辦酒會的那一夜,噩耗傳來,國際展覽中心大廈因為建筑質量不過關,突然坍塌,巨大的水泥混凝土預制板塊從高空砸下,數十名正在施在現場的工人被埋在廢墟之中。
當場死亡的數十名建筑工人之中,有半數來自于何正剛的老家臺州郊縣,這些工人由何正剛的遠親、一個叫何大壯的工頭帶領著,事故發生之時,何大壯正在工地上指揮那些工人們灌漿,卻不料一聲巨響,塵煙起處,何大壯連同連同他手下的十幾名工人化為塵泥。
當時接到臺州市的電話,正在酒會上與外賓談笑風生的何正剛霎時間面色如土,跌坐在地,老淚縱橫,哽噎無語。
對于何正剛來說,那一天倒塌的不僅僅是一座建筑物,還有他的政治生命;埋在廢墟里的不僅僅是遇難者的尸體,還有他一世的清白。
此案驚動省府,高層震怒之余,聯合調查組入駐臺州,首先第一件事就是將何正剛免職,隔離審查,經過了整整半年失去了自由的羈生活之后,主抓基本建設的副市長啷當入獄,何正剛平安的回到家中,只是,此時他已是無官一身清。
削職為民的何正剛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擊,回到家就一病不起,何母和保姆小豬衣不解帶的在醫院里伺候了他整整兩個月,他的身體才慢慢恢復過來,但是,精神上的刺激仍然深深的刻在他的腦子里,于如此慘烈的后果他缺乏足夠的心理準備,下意識的拒絕并遺忘。他的意識陷入了譫妄狀態,經常在房間里踱過踱去,大聲的和自己辯論著,有時候出了門,在馬路上會突然聲色俱厲的訓斥路過的行人,就象當年他在辦公室里訓斥自己的下屬一樣。
有一天,市委一上班,就看到走廊里的黑板上有幾行漂亮的粉筆字,通知大家立即到會議室開會。大家進了會議室,驚訝的發現何正剛正神態威嚴的坐在主席位上,對著大家怒聲訓斥,催促國際展覽中心大廈的工程建設要加快,資金要落實到位,項目工程款如果實在緊張的話,可以用郊縣的土地補償給建筑商……大家聽了好半晌,才恍然悟及,原來黑板上的會議通知是這位已經削職的何正剛自己寫上去的。
強烈的對現實的排斥作用,引發了何正剛意識的迷亂,他仍然生活在際展覽中心大廈坍塌之前的日子里。
從那以后,保姆小豬只要稍一不留神,何正剛就跑去市委召開會議,何明萬般無奈,就將父親接到了福建武夷山療養了一段時間,并從香港請來了專職心理輔導師,幫助何正剛放棄對現實的抗拒意識。又經過了整整六個月的心理治療,何正剛這才慢慢的恢復過來,接受了國際展覽中心大廈已經不復存在的現實。
可是矯枉過正,何正剛又陷入了悲觀人格的自我折磨之中,他日復一日的淚流滿面,動轍嚎淘大哭,為那些埋葬在冰冷而沉重的水泥預制板塊之下的亡靈們而悲傷,并把過錯全部歸結到他自己身上,希望能夠以苦刑補贖自己對遇難者所犯下的罪行。
為了讓父親徹底康復,何明閱讀了大量的心理學書籍,精心研習變態心理學及異變心理,并針對父親的病情,制訂了一套治療方案。
一天晚上,何正剛又陷入了悲苦的懊惱之中,他呼喚著何大壯的名字,用拳頭使勁的敲自己的頭,痛哭流涕倒在地上,他不住聲的大聲責罵自己的輕率與固執,乞求死者們的諒解,全是他何正剛的過失,才讓這些熱血的生命淪為陰獄孤魂,讓他們的家人淪為孤兒寡婦。他何正剛為少個家庭帶來了不幸?無論何種責罰,都無法補償他給這些家庭帶來的終生的痛苦與悲傷。
正當何正剛悲慟萬分的時候,一陣怪異的陰風卷起,房門突然開了,凄迷的暈光之中,一個臉色略帶幾分僵硬的人站在門外,有些拿不定主意的看著何正剛,何正剛嗚咽著,抬起頭來抹著老淚,仔細的看了看門外的人,他的哭聲突然止住了,一雙眼睛驚詫之極:“大壯?你是大壯?”
門外的那個人頭上戴一頂安全帽,身穿臟得看不出來顏色的勞動布工作服,他呆呆的看著何正剛:“大表哥,是我。”
何正剛遲疑不決的站了起來:“大壯,大壯,你不是……不是已經死了嗎?”
何大壯苦笑了一聲:“沒錯,我是死了,可大表哥你還活著。”
霎時間何正剛神色大變,一跤跌坐在地上:“大壯,我知道你死得冤,可是……可是大壯兄弟,生死有命……你怪不得我啊。”
“我沒有怪你,從來就沒有怪你。”只見何大壯向前一步,可馬上又退縮了回去:“大表哥,你因為我的事情而悲傷,我真的很感激,可是大表哥,如今你悲傷到了這種程度,不吃不喝,不茶不飯,損害了自己的健康,戕殘了自己的精神,搞跨了自己的意志,虛弱了自己的身體,讓大表嫂一家人為了你愁眉不展,痛苦不堪,我大侄子他們連工作都顧不上了就為了照顧你,可你還是想不開。你這樣做,就違背了為死者悲傷的原意了。”
“咯,咯,咯咯”呆呆的坐在地上,望著何大壯,何正剛喉嚨里發怪怪的聲音,兩眼發直,無辭以對。
只聽何大壯繼續說道:“大表哥,有件事你一定要弄清楚,你所有的悲慟,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你并不是始作俑者,這么大的一個工程項目也不是一個人說上就上的,大廈的倒塌跟你就更沒關系了,沒有人責怪你,也沒有人把過錯歸咎于你,你所有的贖補行為與負罪心理,對于我們這些已淪為鬼域的死難者而言更不具任何價值。”
何正剛伸長了脖子,狐疑的看著何大壯:“這么說,大壯兄弟,你真的肯原諒我了?”
何大壯很不高興的瞪了何正剛一眼:“沒有什么原諒不原諒的說法,人生百年,誰能逃過一個死字?你說是不是?”
“那是,那是。”何正剛連連點頭。
何大壯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何必為了別的生死跟自己過不去?”
何正剛詫異的摸了摸了臉,剛要表示贊同,突然聽到何大壯吼了一聲:“既然你明白這么個簡單的道理,為什么還會想不開呢?什么話也不要說了,馬上起來,上床,閉上眼睛,睡覺。一覺睡醒,你就全都放開了。”
何正剛機械的聽從著何大壯的命令,爬床上,閉上眼睛,很快就香甜的進入了夢鄉。這一經歷對何正剛的自責心理起到了決定性的修復作用,他在死者們的安慰與理解之下,很快進入了香甜的睡眠之中,等他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徹底忘記了夜里所發生的怪異事件,這種遺忘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昨夜的事件與他一生所秉持的理念不符。
但是,經過那一次奇怪的際遇,何正剛的心理疾患卻奇跡般的康復了,他恢復了原有的威嚴與體面,恢復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從此以后,經常出現在電視屏幕里親切慰問群眾的何
3)
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何正剛都是一個和善而威嚴的老人,接近六十多歲的年齡,腰身筆挺,身材高大,兩鬢斑,頜下胡須刮得干干凈凈,顯得比兒子何明還要精神,一雙眼睛更是透著說不盡的笑意,笑瞇瞇的看著兒子帶回家來的這個張皇失措的女孩,手忙腳亂的想替林紅斟茶,卻因為慌亂反倒失手碰翻了紫砂壺,何明看到父親這個手足無措的樣子,忍不住失笑起來。
幸好一個身上扎著圍裙的老女人慌里慌張的扶樓梯扶手從樓上下來了,她的身后跟著一個胖敦敦的鄉下姑娘,兩個人急忙替下何正剛手里的活,給林紅把茶水沏上。
有些不開心的看著一家人手忙腳亂,何明好象是非常不情愿的替林紅介紹了一下:“我媽,這是小豬。”
林紅局促的答應了一聲,她想讓自己自然一些,坦然的坐下。可是,心里那種莫名的驚竦感覺卻揮之不散,而且越來越強烈,讓她心神不定六神無主。
這種荒謬的感覺使林紅在何明的父母面前緊張萬分,舉止失措,失去了往常她那種淡定嫻靜的心態。直到對方一連三次熱情的招呼她坐下,把茶水端到她面前,她的情緒這才稍有緩和。
何正剛笑瞇瞇的打量著兒子的女朋友,他看到的是一個長發、漂亮、優雅中帶有幾分書卷氣的女孩子,尤其是林紅的局促不安,更透露出幾分對何家的尊祟與景仰,而她那淡定的心態,正好打消了何正剛心中的門第觀感。總之,他對林紅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在這個女孩子身上看不到最讓他擔心的那種小戶人家養成的小家子氣和對物欲生活的祟尚。這使他的情緒更加高漲起來,一迭聲的催促著何明的母親快一點把果盤端過來。
“伯父,伯母,你們快請坐,千萬別那么客氣。”強自壓制住心里那種不明來來歷的惶然與恐懼,林紅硬著頭皮和何明的父母打著招呼,她真的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為什么情緒竟然會這么的反常?或許一時的緊張感覺是可以理解的,但那種不容懷疑的恐懼又是自何而來?
何明的母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老女人,她比何父年齡小三歲,但從外表上看,卻象比何父年長十歲的模樣,佝僂的腰身,膽怯的眼神,滿臉的皺紋,額角上有著一道明顯的疤痕,她連笑一下都先用眼光征求一下丈夫的意見,是那種典型的因為在家中沒有地位因而養成了唯唯諾諾的懦弱個性的老女人。
林紅記得何明以前曾經跟她說起過,因為何正剛個性過于剛烈,年輕時候在仕途上不是太順利,甚至還有過幾年牢獄之災,這種事恰恰發生在何母患病間,這種情況導致了夫妻二人的情感疏離。但在這個特定的時候坐在客廳里,林紅卻感覺不到這種情感疏離的跡象,或許,何家人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那種冷淡與漠然已經構成了他們微笑的一部分,真誠、冰冷、不乏熱情,但卻象油水一樣與真正的親情存在著一道明顯的分界線。
何家的小保姆小豬著水果盤過來,坐在一邊動作麻利的替林紅削蘋果。這個女孩子鄉下氣息濃郁,圓圓的臉形,謙卑的表情,羞澀的笑容,她身上的衣服很有特點,又肥又大,遮掩住了少女的身材,她不象何家人一樣在房間里穿著拖鞋,腳上是一雙老式的青布圓口布鞋,這種鞋林紅只在影視劇中才見到過。這使林紅對她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何明曾經告訴過她,保姆小豬已經在何家做了三年了,不想這個女孩子卻仍然保持著鄉土本色。
林紅把目光從小豬身上收回來,眼瞼有意識的垂下,雙膝規規矩矩的并攏,盡量保持一個淑女的嫻靜,讓何家人的幾雙眼睛象是驗看什么商品一樣的在她身上審視著,來之前她曾跟何明開玩笑說,她倒是真的想瞧一瞧何家人能從她的身上挑出什么毛病來。
但是現在,林紅心里的那種自信卻找不到了,不是為何家人的目光太挑剔,而是她心中的那種不明原因的恐懼。
那種恐懼越來越真切,幾乎要沖破她心理的承受能力。
林紅的緊張和局促引起了何明的注意,他有些不太相信的看了看她。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個女孩子了,她一向是那樣的淡定從容,一向是那樣的泰然自若,可是今她的臉色顯得蒼白,嘴唇失去了往日的鮮活,身體還在微微的顫抖,何明皺了一下眉,并立即把林紅失態的原因歸罪于自己的父母。
“行了吧我說你們,”何明不耐煩的揚起眉毛:“有你們這樣看人的嗎?就差拿放大鏡好好的研究了。”
“你看你這孩子——!”林正剛只說了一句話,就收住了。知子莫如父,雖然自己的寶貝兒子在外面獨自撐起一片天,是商界中一言九鼎咤叱風云的人物,但在父母面前,他仍然是一個任性嬌縱長不大的孩子,對老父親的話剛一開口就頂了回去:“我這孩子怎么了?我這孩子看人從來沒象你們這樣死死的盯著人家看過。”他站起來順手拿了塊小豬剛剛削好的蘋果放嘴里,一邊嚼著一邊含糊不清的催促父母:“快點弄菜吧,我們還沒吃飯呢。”
“你坐你坐,”何說著一口不知什么地方的土話,帶著濃烈的卷舌音,硬把想站起來去廚房幫忙的林紅按在沙發上,招呼著保姆小豬,保姆小豬急忙答應一聲,將水果刀細心的用布擦凈,連同果盤里的水果一塊端到林紅的面前:“大姐你吃蘋果。”她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與她那一身土布衣裳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她一邊說還一邊羞澀的笑了笑,跟在何母身后進了廚房。
林紅有些緊張的看著何母和小豬離開,并不是這個這兩人身上有什么吸引她的注意力,而是她覺得這兩個女人一前一后進入廚房的場景似曾相識,好象她曾經在什么地方見到過這么一幕,那日常生活的尋常景象中竟然透著一種陰森冰冷的氣息。但是,這種感覺卻又是毫無依據的,而真正讓她感到惶恐的,卻正是這莫名其妙的感覺本身。
讓林紅心神不寧的還有房間中的陳設,這幢宅子的建筑格局簡捷明了,進門之后是主客廳,與樓梯相隔的則是飯廳兼花廳,主客廳內幾乎見不到什么家私,一排氣派的真皮沙發,對面是寬屏彩電和立體音響,墻壁上掛著一幅字,是曹操的《龜雖壽》,字跡在外行人看起來很有點模樣,但看在林紅的眼里,卻發現這幅字布局失衡,筆力軟弱,氣韻上給人一種支離破碎的感覺。
飯廳的墻壁上爬滿了藤類植物,這是頤養天年的何正剛病愈之后的杰作,這些植物在陰暗的房間里緩慢的蠕動著,半死不活,萎靡不振,那種病態的蜷縮就象沙漠夜晚中卷曲成一團的毒蛇。而且這種植物的顏色也怪,不是那種生機勃勃的綠色,而是一種接近于陰暗的褐紫,這種怪異的顏色強烈的重了植物原來就有的那種病態與陰黯。
地面的顏色接近于棺木的那種濃重深紅,墻壁上也好象滲透出一種沉重的灰白,仿佛這狹小的廳室中隱藏著一種陰暗的力量,正勢無可擋的漫入出來,直涌入林紅的心中,令她不由得顫瑟起來,感受到一種驚心不已的惶恐與凄然。
她怎么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4)
何正剛這一年正值五十七歲,將近耳順之年,他在政界咤叱風云日久,見慣風浪,什么事情沒有經過?林紅的緊張和窘迫落在了他的眼睛里,這個老人的眉頭略微的皺了一下。
從何正剛內心的愿望來說,他很愿意跟眼前這個姑娘聊幾句,話家常,了解一下林紅的家庭情況,也算是對小兒子的婚事負責吧。再者說了,象他兒子一樣,他也對這個叫林紅的姑娘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好感,第一眼就認同了讓這個女孩子成為他何家的兒媳婦。但是,顯而易見的是,包括自己兒子在內的這兩個年輕人并不歡迎他,林紅還好,出于禮節她勉強的敷衍著老人的問題,用裝出來的熱情掩飾心里的冷淡,可寶貝兒子何明就不客氣了。
見老頭還不知趣的走開,何明就探過身來,很認真的說道:“爸,今天可是你露一手的機會,讓紅紅見識見識你那辣姜蒸龜,我跟她說她還不相信呢。”
聽了兒子含而不露的暗示,何正剛心里好不惱火,何明這個小兔崽子竟然當著他未來的兒媳婦的面故意落他他的面子,這簡直太不象話了。但是,雖然心里非常不舒服,可何老頭還是不愿意拂逆兒子的心意,就知趣的站了起來:“你們坐,”他說:“我去菜市場看看,買只烏龜回來。”
見何正剛滿心不情愿的站起來,林紅急忙象征性的勸了一句:“伯父,不用了吧,家里有什么隨便做一做就行,要出去買也應該我們去才對。”
林紅一句話說得何老頭眉花眼笑,頓時豪的擺了擺手:“嗯嗯,那不行,你們不會挑,我這買龜是有講究的,小明跟你說起過吧?我買來的龜蒸熟了,吃光了肉,龜殼扔魚缸里還能游呢。”
“真有這種事,林伯父?”林紅聽得目瞪口呆。這話何明確實是跟她說過,但是她當時只以為是何明開玩笑,可現在老頭自己也這么說,可見是確有其事。但是,想象一龜殼自由自在的在水中漫游的場景,這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
何老頭得意的挾起一個網兜:“等吃完了你就知道了。小明,把家里的魚缸灌滿清水,你等吃完了龜我給你們表演一個。”
“爸,買龜就買龜,別為了仨倆崩子跟小販犟個沒完。”何明揮動著一只手,象是往外邊轟蒼蠅一樣轟他老爸,說道:“咱們家不差那兩錢,讓人家笑話。”
“你懂個屁!”何正悻悻的白了兒子一眼:“這不是錢不錢的事,這涉及到咱們家的門面尊嚴……哼!”可能是怕在林紅面前有損自己的顏面吧,林正剛哼了一聲,不再多說了。
林正剛走了,何母卻從廚房里擦著手走了出來,笑瞇瞇的陪坐在一邊,小心翼翼問兒子何明:“中午的菜要不要多擱點辣椒?你爸他愛吃。”
“他愛吃就擱唄。”何明帶理不理的說道:“你做什么,我們吃什么就是了。”
何母很是拘瑾的點點頭,這個可憐的老婦人,她在家中沒有絲毫地位。看著她那瑾小慎微的樣子,林紅心里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惱怒,何明這一家人有點太過份了,何母今天,說不定就是林紅的明天,想到這里,林紅欠了欠身,把起保姆小豬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林母:“伯母,坐下來歇歇吧,要是讓您老操勞,那我下次還真敢來了呢。”
林母象被嚇到一樣,身體猛的向后一縮,用她那雙充滿了驚懼的眼睛遲疑不定的看著林紅:“不用了小豬,你和小明坐這兒吧,廚房里還忙著呢。”說著她慌里慌張的站起身來,佝僂著身材快步走進了廚房,進門時還回過頭來,向著林紅討好的笑了笑。
何母那笑容讓林紅心里犯起一股寒意,她一把抓住何明的胳膊:“剛才你媽管我叫什么,小豬?”
何明詫異的扭頭看了看她:“沒有啊,我媽她從來就是這樣。”
林紅滿腹狐疑的看著何明,心里那種惶惑已經無法用語言來表述:“不對,你媽剛才就是說了聲小豬,我聽得清清楚楚。”
“這有什么奇怪的,”何明笑著攤了攤手:“她心里掂著廚房里邊的事情,心里想著就不由自主說了出,你怎么連這么簡單的事兒都想不明白了?”
林紅垂下眼瞼,不再作聲了。何明一屁股坐到林紅身邊,順手拿起搖控器打開電視:“紅紅,我們家里的人,你都見著了,還行吧。”
“還行,”林紅心神不定,她忽然想找一個借口離開,那怕再在這幢房子里多呆一分鐘,她都有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就順口敷衍了一句:“你爸你媽,人都挺不錯的。”
何明滿意的咂了咂嘴:“我爸他這是退下來時間長了,當年的銳氣總算是消磨了個差不多,要是他還在位的時候我把你帶來,可有你受的。”
林紅嗯了一聲,心慌意亂的東張西望著,想找到衛生間是哪一扇門,何明察覺出她的異常,探身過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紅紅,你今天怎么了,臉色這么白”
靠林紅手邊的茶幾上有個小鏡子,林紅歪了一下頭,看了看鏡子里自己的那張臉,真的是象何明所說的那樣,慘白慘白,順著額頭還有冷汗滲下。她急忙拿過自己的坤包,掏出妝盒補了一下妝:“你爸……這人真的挺和氣的。”
“和氣?”何明笑著搖了搖頭:“他現在是想不和氣也不行了,除了我這個寶貝兒子,誰還買他的帳?”
“阿明,你這樣說你爸可不對。”林紅只覺得六神無主,站了起來,眼睛張望著門口,這扇門近在咫尺,她心里有一種強烈的沖動,向前幾步邁出門去,離開這里,這幢宅子處處讓她不自在。好象有一種隱形的危險,隨時都會突然爆發出來,她在搶在危險爆發之前逃走,逃離這可怕的宅子。
她向前邁了一步,卻被何明拉住她的手腕,又把她拉到了沙發上:“正因為我是他的兒子,才可以這么說他。”何明的聲音,尖銳刺耳,聲音中隱蘊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怨懟。
5)
何正剛最大的成功,是他有一個讓他感到驕傲的兒子何明。
何明的聰明是無庸置疑的,正是他巧妙的開釋了父親何正剛心中的負罪情結,讓何正剛恢復了正常。但這只不過是何明的小聰明,這個年輕的男人同樣也不乏大智慧,剛剛三十二歲就成為臺州市一家頗具實力的民營企業明華實業的老總,這使得他比他父親的當年更具影響力。
事業上的成功,卻導致了何明心理上的沉重失落感,這個年輕人雖然在公眾場合威嚴冷漠,一如何正剛當年,但是在隱密的私人空間,他卻極度的不自信,任性嬌縱,顯得笨拙而古怪。象許多的成功人士一樣,他們對陌生人抱有深深的疑戒心理,心理嚴重失衡,表現為自大與自卑互為補償的兩種極端模式,具體來說就是專橫、暴燥、易怒,并對下屬或同事有著一種病態的完美苛求。
林紅瞄了一眼何明,有些驚訝的注意到這個男人在自己的家里非常象是一個孩子,一只腳跨在沙發扶手上,拖鞋掛在腳尖上,衣襟很隨便的敞開著,往常在公司,他對員工的坐立行走姿式要求很嚴:一個人的精神氣質非常重要,它體現了你的內心意志與愿望,他經常這樣說:如果你內心追求成功的愿望不強烈,在外表就上會非常明顯的暴露出來,所以我要求你們大家,你們每一個人都要以一個成功者的心態要求自己,只有這樣,你們才有可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成功!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總是穿件月白色夾克衫,凌厲的眼神掃過,幾乎沒有人敢同他對視。當時林紅就是這樣一眼喜歡上了這個男人,一個意志如鋼鐵般強悍,一個已經被證明了的成功者,一個進取欲望無限強烈的男人,象這種強悍的男人,對林紅這樣柔美的女人具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但是,當她走近這個男人的生命里,接觸到他那在強悍的外表所掩飾下的脆弱內心,才不得不承認男人終其一生仍然不過是一個期待撫愛的任性孩子。
她與這個男人朝夕相處了半年之久的時間,在公司里她是他的助手,在他專門為她購置的那間居于風河路一百二十平米的蝸居中,她是這個疲憊的男人戀棧久泊的港灣。只有一件事讓林紅始終無法釋懷,這個男人夜晚的睡眠狀態極差,老是被噩夢所糾纏打擾,不止次的,林紅在睡夢中被一種痛苦的呻吟所驚醒,她打開床燈,驚訝的看到正在熟睡之中的何明表情痛苦,肌肉扭曲,額頭上冷汗潸潸,牙關緊咬,身體如一尾被抽掉泥腺的魚,吃力的扭動著。
直到那時候,林紅才意識到,在何明的心里潛藏著一種深沉的負罪感。這種感覺如影隨形,如蛆附骨,死死的纏住他,不論他的事業做得有多成功,不論他的強悍是多么的咄咄逼人,但仍然無法逃得過這種負罪感的糾纏。
這種狀態持續了一段時間,最開始,何明對林紅的詢問不置一詞,只是默不作聲的把頭扭過去,但是隨著情愛的日慚濃熾,兩人彼此之間的戀眷與依賴的加深,終于,在一個寧靜的午夜,當何明再一次的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他任由林紅象抱著一個嬰兒一樣的攬著他的頭,把他聘請私人陪護假充埋葬在國際展覽中大廈的死者的事情說了出來。
在講述這段故事的時候,何明的意識有些迷亂,目光游移不定,林紅甚至懷疑他是否真的清醒過來了,并對何明的講述抱有強烈的質疑。
據何明那天夜里告訴她,國際展覽中心大廈坍塌之時,一共有四十二名建筑工人被埋在廢墟之下,這其中有二十六個來自于臺州郊縣,都是何正剛的老鄉,靠著何正剛的蔭庇來城市謀取生路,在這場災難之中,他們無一生還。
當何正剛的心理被一種強烈的負罪感所糾纏的時候,固執的認為何大壯等人的慘死都是他決策失誤所造成。何明百般勸解,毫不濟事,聽到父親不住聲的叫著何大壯的名字,何明開始考慮一個冒險的心理療法。
他開車去了郊縣,在那里轉了幾天,每遇到一個人都仔細的端詳上半天,別人他看什么,他只是笑笑,繼續開車盯著那些一身憨厚的鄉土氣息的村民們的臉細看。到了第三天,他終于遇到一個叫馬彪的農民,于是他立即開著車跟在馬彪身上,一直到了馬彪的家。
馬彪的家里一貧如洗,家徒四壁,原來此人是個賭鬼,老婆被他輸給了別人,每天全靠東偷西摸才不至于餓死,因為他只要弄到點錢就送到賭桌上,所以村人都管他叫馬財神。見了馬財神家里窮成這個樣子,何明就問他愿不愿意靠自己的勞動掙一筆錢。
當時馬財神兩眼雪亮:“怎么掙?”
何明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道:“只要你聽我的話,就能掙到手。”
然后何明把馬財神帶到臺州一家賓館里,讓他們穿上工裝,戴上安全帽,并教給他說辭背誦下來。直到確信萬無一失,才把馬財神帶到醫院,結果不出所料,由于馬財神的相貌與何大壯一模一樣,何正剛又在心智恍忽之際,想當然的以為遇到了死后還魂的何大壯,從馬財神那得到理解與寬恕,纏繞在心中的死結解開了,于是老人立即放下心里的包袱,安祥的入睡了。
第二天,何正剛就恢復了正常。但何明還不放心,又觀察了一周,見父親真恢復了以前那種樂天、從容、專橫的性格,這才放下心來,就去銀行提了五千塊錢,準備付給馬財神做酬勞。
那天晚上,何明開車到了賓館,馬財神卻不在房間,他就讓賓館服務員替他把門打開,他進去坐在沙發上,順手拿起房間里的臺州日報,漫不經心的翻著娛樂版面,等著馬財神回來。
翻閱了一會兒,何明隨手丟掉報紙,正想起身,一抬眼嚇了一跳。
馬財神不知什么候已經回來了,他仍然身穿工裝,上面布滿殘破的孔洞和骯臟的粉塵,安全帽也不知被什么東西砸得七扭八歪,而且他的臉上也很臟,象是多日沒有洗過的樣子,泥垢都已經結成了痂,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頰上還布滿了累累傷痕。他的身體也是說不出來的奇怪,好象是一只壓癟了的氣球,各個關節離奇古怪的向著不同方向扭曲著。見了何明他很是畏懼的向后縮了縮,垂下頭,好象生怕讓何明看到他臉上的傷疤。
才不過幾天沒見,馬財神竟然把自己弄成了這么個模樣,何明心里說不出的不痛快,問了句:“你怎么弄成這么個樣子?和人打架了。”
馬財神吱唔了一聲,很是局促的往后退了退,躲到了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外,卻沒有回答。何明也懶得再和他這種人多說,隨手把錢遞過去:“這是事先說好的報酬,五千塊,現在起,我們之間的交易結束了,以后最好別讓我看到你。”
奇怪的是,馬財神卻不肯伸手接錢,他只是不停的往后面縮,一直縮到角落里,一言不發的低著頭,好象在等待著什么。何明有些不高興,就問了一句:“怎么,這么幾天功夫就掙五千,還嫌少是不是?”
馬財神又沉默了好久,才鼓足勇氣開口了,他一張嘴,露出一嘴碎裂的牙齒和扭曲的顴骨,用明顯缺乏勇氣的聲音吞吞吐吐的道:“這事……不能這樣……太冤……我們太冤了……你們不能這樣……”何明一聽這話,勃然大怒,猛的一拍桌子:“你胡說八道什么?這事怎么就不能這樣?你是我花錢雇來干活的,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
馬財神露出一臉的憤懣,卻也不敢再多說,何明冷哼了一聲,甩手推門走了出去。不知道為什么,站在馬財神面前,他感覺到全身的不自在,好
馬財神露出一臉的憤懣,卻也不敢再多說,何明冷哼了一聲,甩手推門走了出去。不知道為什么,站在馬財神面前,他感覺到全身的不自在,好象有股冷氣冷嗖嗖的灌進心里。他大步的離開房間,心里拿定主意這一輩子再也不見這個姓馬的了,那怕他真的是財神爺也不見。
他來到走廊里,覺得心里那股寒氣漸漸消散,情緒逐漸緩和過來,時候,走廊那邊突然走過來一個人,大聲的叫著他的名字:“何總,你真是言而有信啊,這么早就來了。”
“噢,來了來了。”何明隨口應付了一句,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卻突然呆住了。
迎面走來的這個人,正是他剛剛見過的馬財神,此時他身上的衣服干干凈凈,滿臉堆著諛笑,正一步步向他走近。
霎時間,何明心中一股寒氣升起,馬財神明明在這里,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他房間里的那個人是誰?
驚疑之下,何明掉頭飛奔到房間門口,向里邊張望了一下。
馬財神的房間門仍然開著,但房間里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那五千元現金仍然扔在床上,而剛才那個古怪的人卻不見了。
6)
發生在他辦公室里的神秘怪事,讓何明心中久久無法釋懷,他被一種可怕的想法纏住了:他侵犯了死者的權益,未獲得死者的認可擅用其名義對父親何正剛宣布了寬恕。無論這是否是死者的意愿,他的這種作法褻瀆了死者的尊嚴!
死者是不會再為自己聲辨的,但亡靈卻是決不可輕意褻瀆的!
這怪異而不可解釋的事情干擾了何明的思維,混淆了生與死的嚴格界限,使得他的意識陷入了譫妄而迷亂的狀態之中。他無法原諒自己侵掠死者的權益,意志變得消沉起來。
時間一天天過去,何明的精神日漸萎靡,甚至產生了強烈的逃避心理,直到有一天他遇到林紅,情況才轉變過來。
很明顯的一件事就是,何明那一天所遇到的事情并沒有發生過,只不過他在道義上質疑自己的行為,或者是在潛意識上不認同自己的做法,但身為人子,幫助父親解脫負罪心理又是他的責任,矛盾的沖突導致了他意識的錯亂,于是潛意識以夢境的方式向他證明著他的真實愿望。
也就是,他在馬財神的房間里見到何大壯陰魂的場景,不過是一個日有所思的怪夢。
這個解釋是林紅做出的,很具有說服力,何明似乎一直期待著這個解釋,就象何正剛一直期待著死者的寬宥一樣,獲得了這個理性的解釋之后,何明的自信與果斷又重新恢復了。
可想而知的是,把這件事情告訴林紅,對于何明來說意義重大,這標志著他在林紅面前將自己軟弱的一面、負面的一面、潛藏在內心深中最不可告人的一面袒呈了出來,這意味著一種終極的信任。事情走到這一步,林紅知道何明已經離不開她了。
能夠幫助這個男人恢復信心與勇氣,這使得林紅在何明心目中具有強勢的權威地位,可是這個地位今天卻受到了挑戰。
對林紅的挑戰來自于那種不明緣由的恐懼感。
她害怕,自從接近這幢宅子的時候,她就感到說不出來的害怕,她怕的全身顫抖,怕得神態失常,可是她偏偏說不清楚自己害怕什么。
她用力的甩了一下頭,想把那種纏繞著她的陰寒氣息甩開,她不想讓這種怪異的感覺繼續困擾著她,一個平和的心態有助于讓她取得這一家人的好感,僅僅是為了何明,她也有理由這樣做。但是,無論她怎樣做,怎樣徒勞的試圖說服自己鎮定下來,都無濟于事,那種恐懼感越來越強烈,終于,在這種恐懼的高壓之下,她失神的站了起來。
“你想要什么?”看她突然站起身來,何明關切的問道:“你要什么我拿給你。”
“不,不是,”林紅慌亂的搖著頭:“小明……我想……我想起來了,公司還有點事情沒處理,我得回去一下。”
回去一下?”何明詫異的望著她,滿臉的驚愕之色,好長時間才失笑起來:“紅紅你開什么玩笑,我老爸的魚這就要買回來了,你怎么突然要走,你走了,讓我怎么跟老爸老媽交待?”說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你聽我說……小明,聽我說,”林紅慌亂的解釋道:“我真的要馬上離開這里,我感覺……感覺很……很緊張。”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何明湊近過來,用手摸了摸了林紅的額頭。林紅趁機說道:“是,我是身體不舒服,再待下去我怕會惹你父母不開心的,還是先走一步的好。”
“瞎說什么你。”何明毫不介意的笑著,站起來拿搖控器把電視機關掉,然后用一只手臂摟著林紅:“聽我的話,好好的呆在這里,要是你身體不舒服的話,我扶你上樓去房間里躺一會兒。”
“不,不不,”林紅機械的搖著頭,她心里的慌亂已經到達了極點,這幢宅子里似乎彌漫著一股陰森森的寒氣,讓她心驚肉跳,一心只想著離開:“你先讓我走,等回頭我會向你解釋的,我真的非常……”她的手突然松開了,有點吃驚的看著從二樓上緩步走下來的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年屆四旬,燙著卷發,涂著重重的藍色眼影,嘴角的唇膏抹得有些走形,這使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古怪。她穿件湖藍色短睡裙,腳下蹬著一雙木屐,她用那雙冷冰冰的眼睛看著林紅,一步步的走下來。
林紅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她,一時之間搞不懂怎么突然多出這么一個女人來,幸好何明在一邊用譏諷的語氣對女人說了句:“二姐,你睡累了?”林紅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女人,就是何明的二姐何靜。
聽了明的諷刺,何靜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她看也不看林紅一眼,自顧自的走到茶幾前,順手拈了塊蘋果放在嘴里,然后瞧了瞧何明的衣領,頓時皺起了眉頭:“你看你,”她用一只手指著何明說道:“怎么又把領子窩進去了?象什么樣子嘛。”說著,她一屁股坐沙發上,瞟了林紅一眼:“你也不說替他整理一下,就這么出門?丟死人了。”
何明沒好氣的頂了一句:“你管得著嗎,我樂意。”何靜立即跟上一句:“你樂意丟人我也沒辦法。”然后她抬起眼皮,好象剛剛看到林紅:“你坐吧,老站那兒算怎么回事?”
林紅尷尬的咧了一下嘴角,沒吭聲。
她當然知道何明的二姐何靜,這是一個性情散漫的女人,沒有職業,也沒有收入,卻有過兩次失敗的婚姻史,據何明說,她患有嚴重的人際交往障礙,表現在她不懂得如何與人打交道上。從她下樓來說的有限幾句話,就可以了解到這個女人心中從來不存在別人的位置,她在日常生活中傲慢、驕橫、自以為是,全靠弟弟何明一個人在外邊打拼維持著她的奢華生活,卻從未聽到過她對此只言片語的感謝。
她架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林紅:“你怎么還是那身衣服?來我們家也說換一換,有點太隨便了吧。”
何明生氣的用鼻子哼了一聲,對林紅說道:“別理她,她就是這樣。”
“我這樣怎么了?我這樣怎么了?”何靜欠起屁股,不甘示弱的望著弟弟,擺出一副隨時準備大吵一架的姿態:“我一下來你就跟我橫眉立目的,我招你惹你了?”
7)
何家的客廳有近百平米,家私陳設風格簡約,沒有一件多余的擺設,感覺上好象有多少人都會顯得空空蕩蕩的。但何靜一下來吵架,林紅立即感覺到這間諾大的客廳變得擁擠起來。何靜的嗓門,簡直象幾百個人同時在吵鬧,造成的那種混亂實在是無法形容。
何明象只被揪掉刺的刺猬,怒不可竭的跳起來,和他的二姐毫無理由的爭執起來,廚房里,林母與鄉下小保姆小豬的拌嘴聲也象湊熱鬧一樣不時的響起,諾大的三層濱河建筑從剛才的冷冷清清霎時間變得嘈雜零亂。林紅詫異的揉揉太陽穴,她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如果她要是答應何明的請求,嫁給這個男人的話,這一家子人夠她受的。
可是,事情就是這樣的奇怪,在何靜下樓來之前,林紅一直感受到一種陰森的恐怖氣息,可是現在,她聽著何靜與何明含譏帶諷的唇槍舌槍,那種莫名其妙的疑懼感竟然消失了。就在何靜下樓之前她還想著離開,現在卻想在這里多坐一會,看看何明何總裁,這個在他的明華公司一言九鼎的商界強人是如何和自己的姐姐毫無來由的爭吵的,這對林紅來說是一個全新的感受,她已經見識到了這個男人隱密的另一面,但是,現在何明那氣得鼻尖通紅的表情,卻是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不由得坐在一邊,津津有味的看了起來。
“好,好,我不跟你說了,你這種人,說也說不清!”何明吵累了,氣急敗壞的上前拉起林紅:“咱們走,不理她。”
何母適時的出現在廚房門前:“小靜啊,你怎么又吵啊吵的,還有完沒完?”
“誰跟他吵了?是他沒事事。”何靜好整以暇的從果盤里捻了粒葡萄,放在嘴里,好象有意把這個動作放得慢一些,讓林紅看得更清楚,分明是向林紅示威。看著她這副樣子,林紅心里覺得說不出的好笑。
何母又問何明:“小明,你要去哪兒啊?你爸他馬上就買龜回來了,我可跟你說啊,你爸今天難得這么高興,你們倆能不能別惹他生氣?”
何明惱火的瞪了二姐何靜一眼,恨她不給他這個弟弟一點面子,拉著林紅往樓上就走:“紅紅,咱們上樓,你頭一次來,還沒去三樓上看過外邊河濱的風景呢,我帶你過去看一看。”
何靜不失機宜的跟上一句:“有什么好看的?河里邊漂的都是避孕套。”
何明本來不想再當著林紅的面跟二姐爭吵,怕林紅對他們一家留下過于惡劣的印象,但是何靜的不肯饒人讓他無法忍受,扭頭大吼一聲:“你會不會說人話?不會說話閉上嘴也沒人拿你當啞吧!”
何母滿臉的尷尬,望著林紅一時之間不知說什么好,林紅這時候心里那種怪異的恐懼已經消散無形,得以從容淡定的對待眼前的事情。她微微一笑:“沒什么的伯母,我父母還在世的時候,他們也總是吵個沒完。”
何母還待再說,何明卻幾乎是強拉著林紅的手,拖著她沿著那道歐式風格的旋轉樓梯上樓,把那一家子人扔到了樓下。
樓梯上鋪著意大利進口的地毯,色彩高貴而黯淡,望上去給人一種莊重的感覺。林紅皺了皺眉,這種風格的地毯似乎不適宜鋪在居室里,它太嚴肅,太理性,太華貴,與家居生活的溫馨形成過于強烈的沖突。
樓梯的扶手是最常見松木,噴上了古色古香的花,與左岸風情的金屬勾欄渾然一體,勾欄上鑲嵌著噴雕玻璃,這恰恰又不是林紅喜歡的風格。相對來說,噴雕玻璃的色彩亮麗,給人以美的遐思,美的享受,能渲染出美妙絕倫的藝術氣氛。但這種建筑材料更適合應用于室內的屏風隔斷裝飾,而不是以瑣碎的凌亂來破壞建筑物的整體美學效果。
看到她一再皺起眉頭,何明知道她在想什么,把那張濕軟的嘴唇貼近她的耳朵,輕聲說道:“別用你那種家居藝術設計師的目光來評判這里,你知不知道,當年建筑這幢房子的時候,我們能找到的水平最高的設計師也只不過是在中央民藝進修過兩年的美專老師,哪能比得了你啊。”
說這句話的時候,何明咻咻喘息著,顯得他余怒未消。
何明生氣,是有原因的。因為何靜心理上存在著人際交往障礙,無論什么場合,只要她一出現就會惹來一場爭吵,所以何明在帶林紅回來的時候專門選擇了一個何靜不在家的時間,就是擔心何靜會無緣無故的吵鬧起來。誰料得到,最后他二姐竟然還是在家里沒走,如果林紅不知情的話,會認為何靜這是有意的刁難她,事實上不是這樣。
林紅心里當然清楚,所以她根本就沒有介懷,她只是覺得這一家人好笑,無論是何明還是何正剛,在外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誰料得到他們在家里竟然是這么一張面孔?任性、使氣、孩子一樣的吵鬧個不休。但也正因為他們這個樣子,所以會讓她感到更為親切。強忍著心里那種好笑的感覺,她的心里也泛起一種異樣的溫情,慵懶的目光飄離了那張華貴的地毯,二樓墻壁上的一幅油畫突兀躍至她的眼前。
那幅畫來得是如此兇猛,恍如一塊從天而降的隕石,搖曳著強烈的熱力迅速進入了她的視野,奪走了她內心世界的安靜與靜謐,在她的心中引發了一陣毀滅般的轟鳴與震撼!
她猛的一把推開何明,恐懼的目光呆呆的望著墻壁上的油畫,這幅畫……這幅畫在她的生命中占據著異常重要的地位,甚至一度主宰了她的生命歷程!可是,世界上不應該有著這么一幅油畫的存在,不應該,因為早在十年前她就把這幅畫深藏在了自己的心里。
她一生也忘不了這幅畫,盡管在此之前她從未見到過這幅畫。
畫面上,是濱河風的一座小型別墅,河面上蕩著木葉般寂靜的烏篷船,幾株似絮非絮似荻非荻的銀白色植物從畫面表層剝離開來,隨風搖曳著,河濱對岸,是那座銘刻在她記憶最深處的那幢別墅,歐式的錐塔與巴羅克風格的圓廊,裝飾與實用兼具,一點也不顯得做作。
別墅的顏色是青灰色的,偏近于暗冷的色調,更襯托出了這座建筑物的冷竣風格。
暗灰色的建筑下是一條碎石子鋪成的小徑,轎車、涼傘、坐在涼傘下啜飲啤酒的男人女人,一個背著挎包的女人獨自從遠方走來,她的身上跟著一條形狀不是太清晰的動物,多半是狗,也只能是狗!
別墅的門敞開著一扇,另一扇似開而非開,門上那獸吻鐵環真切得仿佛你伸出手來就能夠拉開這扇門。
二樓上分布著幾個星形的窗口,一二三四,左右各兩個窗子,都緊緊的關著,三樓只有兩個窗子,也都關著,但其中一扇窗子里玻璃上露出一個女人的臉,那個女人目光呆滯,似乎正極力的從一種說不清楚的可怕狀態下掙扎出來,正向外疾聲呼喊著。
一看到三樓窗子里的那個女人,林紅的胸口就象是被鐵錘重重的擊了一下,她不由自主的踉蹌后退,面色慘白,唇無血色,指著墻壁上的油畫的手指激烈的顫抖個不停。
盡管畫面上三樓的那個女人面目模糊不清,但是她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那是她!那是她!!那是她!!!
那是她在十幾年前就已經知道的今天的她!!!
8)
林紅出生在距臺州二十里之遙的一個小城鎮,城鎮的名字叫紀家落,應該是當年一個由紀氏族人聚居的村落發展而來。歷經幾十年的沿革,紀家人都已風吹云散,林紅印象中只記得一個蒼老得不能再蒼老的老人。
這個老人獨自居住在一幢泥土屋中,替一家機械廠做門房守更,他的耳朵聾得厲害,就算是當著他的面拼命打鑼他也聽不見,但這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優秀的守更人,因為到了晚上他就不睡覺,拿一只手電筒滿廠院里轉來轉去,時不時的還大喊一聲:“出來吧,我已經看到你了,再不出來就把你逮起來!”這樣他一喊就是喊一個晚上,喊得小偷心煩意亂,沒辦法跟聾子一般見識,就再也不打廠子里那幾塊廢鐵的意了。
紀老頭還有一個毛病,他哆嗦,拼命的哆嗦。
他全身都在哆嗦,不停的哆嗦,就連睡覺都在哆嗦個不停,總是把自己哆嗦醒了,所以睡眠狀態很差,因而哆嗦得更加厲害了。
紀老頭的哆嗦已經有年頭了,所以他練成了一種嫻熟的吃飯方法,能夠以準確的角度、恰到好處的力度把食物送進嘴里,林紅見到他的時候就是這樣個樣子,看到這個老頭用哆嗦個不停的手把食物靈活的送進哆嗦個不停的嘴里,再用哆嗦個不停的口腔協助將食物送下,那副樣子說不出來的滑稽。當時林紅以為爸爸帶她來看變戲法,咯咯的樂個不停,后來她才知道不是。
爸爸帶林紅去見紀老頭,是因為林紅在五歲之前總是做噩夢,她經常被自己夢到的事物驚嚇得嚎淘大哭,從夢中哭醒。
林紅的噩夢非常奇怪,總是一成不變的血腥駭人場景,總是先聽到一個可怕的腳步聲。
在夢中,沉重的腳步聲響了起來,自遠而近,挾帶著一種恐怖的力量。
腳步聲越來越近,映射著暗淡光線的墻壁上被投射下一個可怕的身影,林紅驚恐的掙扎起來,想躲開這帶著沉重壓力的陰影,但是她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從這個可怕的夢境中掙扎出來。
她清楚自己失陷在一個夢中,卻無法喚醒自己。
在夢里,她看到自己手腳被反綁著,陰暗的房間中墻壁上濺滿了磣人的鮮血,鮮血有的已經干涸,有的仍然在緩緩流淌。四周彌漫著陰森的腥冷氣息,那種氣息令人絕望。
腳步聲已近在咫尺,一個龐大的黑色陰影壓迫了過來。
有一張可怕的臉在湊近她,她大哭,絕望的大聲悲嚎,無法看清楚這張臉的面孔,只是在感覺上看到這個身形舉著一支白色的蠟燭,面對著緩慢的俯下身來,蠟燭油滴在她裸露的肌膚上,燙熱的感覺令她魂飛魄散。那張無法看清的面孔發出一聲怪笑,笑聲陰戾磣人,就象一只邪惡的手,延伸入她的體內,直似要將她的五臟六腑全都掏出來。
她對夢中的那張臉充滿了恐懼,在夢中卻無力反抗,只能是絕望的哀號著,那凄楚的哀號是如此的磣人,引發了她生理上的極大不適。
她清楚聽到自己因為恐懼而發出的牙齒顫擊之聲,那種急促的咯咯之聲瞬間放大,充斥了整個世界,激顫的驚惶之中,她小便失禁,汗濕淋漓,從噩夢中嚎淘著醒來。
她絕望的大聲嚎淘著,拼命的想坐起來,可是汗浸床單,渾身無力,直到爸爸媽媽被她絕望的哭叫聲所驚驚醒,起床用力搖晃著她的時候,象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拼命的抓住母親的手,拼命的尖聲嚎淘著,不敢睜開眼睛看一下,唯恐看到自己還處身于噩夢之中。
在林紅六歲之前,這個恐怖的噩夢一直糾纏著她,讓她夜不能安,一夜連一夜的狂烈抽搐與痙攣,終于使她患上嚴重的羊羔風,也就是癲癇病。
家人把她送醫院檢查過幾次,醫生照本宣科,診斷林紅的腦細胞遭到了破壞,病灶引發大腦放電現象,導致了反復發作的的突發性、暫時性的腦功能紊亂,無法確定林紅的病變部位和傳導范圍,但從癥狀上來看,林紅的病癥主要表現為意識喪失,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牙關緊閉,兩眼上翻,大小便失禁。醫生告訴林紅的父母,如果不抓緊治療的話,患者嚴重的情況下甚至有可能會窒息死亡。
醫生的診斷沒什么問題,但是經過對林紅的檢查,卻什么毛病也沒有查出來。連病灶都無法確定,治療也就無從談起,更不要說抓緊治療了。醫生能夠做的就是給林紅開一劑最便宜的苯妥英納,但是林紅吃了藥,仍然被噩夢糾纏困擾著。最后,不知是誰病急亂投醫的建議道:“這個孩子可能是沖撞了什么邪物了,叫老紀頭看一下,給孩子去去邪吧。”
就是這樣,父親帶著林紅專門去找了這個老紀頭,他們來到的時候,正好老紀頭在吃午飯,于是六歲的林紅不無開心的看到了上面所說的那一幕。
來的時候林紅就聽人說起過,老紀頭之所以總是哆嗦個不停,是他年輕的時候在醫院的太平間里給嚇出來的毛病。
這個故事在紀家落長年流傳,有著幾個不同的版本,有一個版本的真實性獲得老紀頭的認可,但是,這樣的事情好象也不需要他的認可。
9)
紀老頭年輕的時候,醫院的太平間還沒有冷凍設備,尸體只能擺放在房間里,等到死者家屬同意簽字后焚化。所以在太平間里邊的床位上,用白布罩著一具具尸體,這些尸體或者是死于溺水,或者是死于毆斗,或者是死于事故,或者是死于藥物。但不管死者的死因為何,所有的尸體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恐怖。
太平間的房門從來不上鎖,曾有人提議說,應該把門鎖上,鎖上門的原因不是怕死人跑出來,死人是不會跑的,這是常識。但活人會走錯路誤入太平間。這個建議很合理,但醫院的醫生護士們是不會走錯路的,所以這個與醫院自身無關的建議,最后終于不了了之。
太平間應該上鎖卻沒有上鎖,結果真的讓紀老頭誤打誤撞的走了進去。
那天已經是下半夜了,紀老頭正在家中睡著,忽然覺得耳朵刺癢,伸手一抓,只差一點點沒抓住,被一只蟑螂爬進了他的耳朵,當時紀老頭嚇得嗷嗷怪叫,狂跳著爬了起來,撒開兩條腿沖出門去,就往醫院飛奔。
他一口氣狂奔到醫院,沖進急診室就大喊大叫的尋找大夫,可是大夫不知為什么不在診療室,感覺到那只蟑螂正在他的耳朵里爬來爬去,紀老頭連急帶怕,等不得大夫回來,就沿著醫院的走廊一直跑到后院,想快一點找到大夫。
他象只沒頭蒼蠅一樣在醫院的大院里奔跑著,忽然看到眼前一扇門虛掩著,想也沒想,順手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紀老頭只覺得一股涼氣,從頭頂直貫到腳底。
借著外邊透射進來的微弱燈光,他看到地面上擺放著幾張床,每張床位上各躺著一個人,一幅白布罩著全身,卻只露著青磣磣的雙腳在外邊。這竟然是醫院的太平間。
紀老頭一驚之下,連耳朵里鉆進去的蟑螂都忘了,掉頭就想逃開,可是,因為過度的恐懼,他想跑,雙腿卻不停使喚,一動也動不得,只能呆呆的站在那里,看著那一具具冰冷冷的尸體。
太平間里一片黑暗,可是那詭異的月光卻幾經折射之后,漫入進來,把太平間里的一切蒙上層淡青色的光影,展現在了紀老頭的眼前。
紀老頭呆呆的看了良久,猛然醒悟過來,頓感一股寒氣涌進心里,兩腳發軟,只想立即掉頭離開這。就在這時候,太平間里的尸體突然動了一下,嚇得他一個楞神,嘴吧不由自主的張得大大的,雙目暴凸,死死的盯在那些尸體上竟然無法移開。
他看到了一樁最為恐懼的事情,床上的尸體,慢慢的立了起來,那罩在頭上的白布無聲的飄落,露出幾張青死灰色的臉來,這些臉有的已經腐爛,有的淤腫帶血,還有的一具尸體分明是死于交通事故,整個頭顱都被車輪壓得扁扁的,比這具尸體更可怕的是一具女尸,她應該是服毒而死,磣青色的一張臉,黑紫的舌頭耷拉在口腔外邊,這些尸體立起來,用它們那再也不會變化的猙獰表情,死死的盯著紀老頭,動作僵硬而遲緩的逼了過來。
紀老頭當時嚇得腦子一片空白,看著那些可怕的尸體圍攏過來,還聽到自己用怪異的聲音喊了一句:“你們起來干什么?誰讓你們起來的,快回去!”
沒頭沒腦的喊完這一嗓子,紀老頭終于醒悟過來,他慘叫一聲,掉頭踉蹌著逃走,不曾想恐懼過于強烈,他的上半身扭了過去,向著遠處狂奔,兩條腿卻依然僵硬綿軟的保持著原有的姿式,使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一跤跌倒。
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聲,紀老頭拼命的爬起來,兩條手臂卻說什么也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好不容易站起來,卻突然聽到嘶拉一聲,他的衣襟已經被一具尸體揪住。
紀老頭拼命的掙扎,撕裂了衣襟,正要發足狂奔,可另外幾具尸體已經追到,向他撲了過來。紀老頭心膽俱裂,嗚咽著在院子里繞著圈子跑,前后左右,死尸們移動著僵硬的身體,越追越近,慢慢的把他圈在了中間。
冰冷的夜風掠過紀老頭的肌膚,風中那種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幾乎讓他窒息,最可怕的是那些尸體身上的尸臭,絲絲縷縷,如煙似霧,仿佛籠罩了整個世界。凄慘的月光下,尸體的移動引發了吱嘎嘎的關節爆響,那詭異的聲音越逼越近,挾帶著一種讓人魂魄俱散的恐怖力量,紀老頭感覺自己已經跑不動了。
尸體們圍攏過來,慘青色的手掌上布滿了累累尸斑,還有一股因為在陰潮的太平間停留過久而帶出的霉潮氣味。
紀老頭絕望的后退著,眼淚不知怎么回事嘩嘩的涌淌了出來,突然他的后背撞在了什么東西上面,上面嘩啦一聲,從空中飄落下幾片樹葉。
這是一棵樹!
紀老頭連想也顧不上想,純粹是出于一種下意識的本能,縱身一躍,抱著樹干爬了上去,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爬樹,速度快得卻令人咂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發現已經爬到了樹頂。盡管他爬得飛快,卻還是被那具最可怕的女尸揪掉他的一只鞋子,女尸尖利的指甲在他的腳心搔了一下,火辣辣的痛。
爬到樹上,紀老頭絕望的嗚咽著,想大聲呼喊救命,可喉嚨里直是咯咯直響,卻發不出聲音。他眼睜睜的看著那幾具尸體在樹下極力的向上蹦著,徒勞的想把他揪下來,見揪不到他,尸體們發出幾聲怪叫,抓住樹干,用力的搖晃起來,紀老頭一時不防,差一點跌到樹下,他急忙用雙臂死死的抱住樹身。
其余的尸體們全都靠了過來,憤怒的一起用力搖著樹干,想把逃到樹上的紀老頭搖落下來。
樹干越搖晃越激烈,紀老頭就象暴風雨中拼命抓緊一葉木片的蟲蟻,絕望的摟著樹干不敢有絲毫放松。樹干拼命的搖,他的全身也隨之搖動,嘩啦啦,嘩啦啦,整整搖了一夜也不知什么時候,天亮了,樹下的尸體已經不見了,紀老頭卻仍然在抱著樹干拼命的搖晃著,搖晃著。
那種隨著樹干的搖晃,已經成為了絕境之下的紀老頭的一種本能,只有這種本能的機械搖動,他才能抱住那棵晃動不已的樹干,不至于跌落下去。
醫院的人來上班了,發現樹上有個人抱著樹干拼命的搖,就大聲喊他下來,但是紀老頭卻無法中止身體的搖動,院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從樹上弄下來,他就象個陀螺一樣拼命的搖動著,搖動著,他身體的搖動是如此劇烈,把試圖接近他的人都撞得跌倒在地。從此以后,他就落下了個全身搖動的怪病。
10)
事情就這么有趣,紀老頭年輕的時候被死尸嚇出了一個篩糠病,但到了他老的時候,人們毫無理由的相信,這個老頭有一雙陰陽眼,能夠看到另一個隱密的世界。附近的人們遇到怪異而無法解釋的事情,就找紀老頭看一看,紀老頭看病的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這個篩糠一樣不停哆嗦的老頭卻從此聲名大振。
由于這種怪異的篩糠顫抖癥,紀老頭一輩子也沒有娶到老婆,沒有兒女贍養,全靠了自己替人治邪癥怪病,小日子居然也過得很滋潤。
關于紀老頭的看病,有很多怪異的傳說。
據說,曾經有一個漂亮的新媳婦,結婚之后住進了一幢新房,每到夜里,她總是夢到有個面目丑怪的男人壓在她的身上,幾乎天天夜里都會從噩夢中嚇醒,丈夫帶著她去醫院看醫生,吃了好多藥也不管用,那個噩夢反而越來越逼真,發展到最后,只要她一閉上眼睛,就能夠看到那個丑怪的男人沖她擠眉弄眼的做一些淫邪動作。被這個可怕的噩夢所驚擾,漂亮的新媳婦身體一天天削瘦了下去,后來終于找到紀老頭這里,請紀老頭幫她驅走夢里的邪魔。
紀老頭聽了新媳婦的病情之后,就一言不發的來到了新媳婦的家里,四處里看了看,然后指著墻壁一角,讓人把那里刨開,刨開之后,就見到墻壁里埋著一個黃裱紙糊成的紙盒,紙盒中有一幅畫,畫的正是新媳婦總是在夢中見到的那個男人,畫的背面還寫著四排字,見過的人都那是不知誰的生辰八字。聽紀老頭的吩咐把這幅畫燒掉之后,新媳婦的病就徹底好了,再也不做噩夢了。
而與此同時,醫院里送進來一個燒得幾成焦炭的病人,這個病人正在酒館里和朋友喝酒,身體上卻突然起了火,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他已經在熊熊的烈焰之中慘叫著被燒成了焦炭。
后來人們才知道,這個身上突然起火的男人,正是蓋那幢新房的一個瓦匠,他在蓋房子的時候見到了新媳婦,覬覦對方的美貌,就施了邪法,將自己的畫像和生辰八字封進了墻壁里,從此做祟于新媳婦的噩夢之中。卻不想遇到見鬼最多的紀老頭,枉賠了一條性命。
象類似于這種神秘的傳說,比比皆是,被尸體嚇壞的紀老頭幾乎被傳成了擒妖拿怪的鐘夔。據說紀老頭最擅長的,就是看夜哭郎,誰家的孩子夜里睡不安穩,不停哭泣,找到紀老頭,多半都會迎刃而解。寄希望于紀老頭能夠治好林紅的噩夢與癲癇,林紅的父親就把女兒帶來了。
父親帶林紅進了那間小土屋的時候,紀老頭正在土炕上哆嗦著吃飯,父親小心翼翼的把兩包點心放在炕上,跟紀老頭說了女兒的情況。紀老頭也不知聽還是沒聽,只顧哆嗦個不停的吃窩窩頭,喝菜湯。終于,紀老頭吃飽,心滿意足的哆嗦著打了個飽噎,招手讓林紅走近一些,林紅心里有些害怕,抱住父親的腿不肯松手。紀老頭也不見怪,自己把身體往炕邊上挪了挪,然后盯著林紅的眼睛看了好半晌,說了一句:
“這孩子,怎么沒睡醒呢?”
“睡不踏實啊,”父親抱怨道:“孩子一睡著,就自己哭醒,哭得厲害了就抽風,你看她都五歲了,還瘦成這么個樣子。”
“嗯,我是說,”紀老頭困惑的搖著頭:“這孩子,她還沒睡醒啊。”
“啊——啊,是啊,”父親搞不懂紀老頭的意思,不安的搔頭。
“讓孩子在外邊玩一會吧,”紀老頭說道:“玩一會,孩子就不怕生了。”
然后父親陪著紀老頭坐在炕上聊天,林紅一個人蹲在門口玩了好久,后來父親讓她一個人玩著,騎自行車走了,林紅看到一只知更鳥落到了院子里,就跑過去看。這時候紀老頭伸手叫她過去,她已經不再害怕這個哆嗦個不停的怪老頭,就跑過去問道:“老爺爺,你是不是真的見到了鬼啊。”紀老頭嗬嗬的笑了,拍了拍她的腦袋:“見什么鬼,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有,”林紅瞪圓了眼睛道:“我聽我爸和我媽說的,你就是遇到了鬼才嚇得老是哆嗦。”
紀老頭看林紅認真的樣子,感到有趣,就笑嗬嗬的問道:“你爸和你媽都是怎么說的?”
林紅把偷偷聽到的關于紀老頭在太平間里遇到鬼的事情說了出來,聽得紀老頭哈哈大笑,然后說道:“反正也差不了多少吧,不過爺爺那天夜里遇到的不是鬼,是幾個膽大的年輕人打賭到太平間里過夜,夜里閑著沒事,見了爺爺就嚇唬,不過爺爺膽子大,也沒被他們嚇住。”
林紅好奇的問:“那紀爺爺,既然他們沒嚇住你,你干嗎要哆嗦個不停呢?”
“這個嗎……這個,”紀老頭被林紅戮破了牛皮,好在人老皺紋多,看不出臉紅也不覺得尷尬,他笑呵呵的對林紅說:“爺老了嘛,所以老是哆嗦個不停。咱們不說這事了,現在你看著爺爺,聽爺爺跟你說話好不好?”林紅不明所以的眨著眼睛,點了點頭。
于是紀老頭就牽著林紅的手,走出門來,向上一指:“天,”向下一指:“地,”向空中一指:“鳥,”……好象是在教林紅認識這個世界一樣,紀老頭每說一個字,都要仔細的盯著林紅那雙澄澈的大眼睛。后來紀老頭說累了,就躺回到炕上哆嗦著睡一會兒,睡醒過來,又開始看著林紅的眼睛說:“貓,”“狗,”“大炮,”“小草,”……紀老頭越說越不成體系,越說越混亂,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聽得林紅腦子發暈,可是紀老頭看起來更是筋疲力盡。他一直說到晚上,當他說了“小烏龜”三個字之后,林紅的眼神突然變得迷茫起來,紀老頭如釋重負的一拍巴掌:“總算是找到了。”然后紀老頭蹲下來,雙手撫住林紅的肩膀說道:
“爺爺教你背兒歌,好不好啊?”林紅聽了高興得直蹦,連聲叫好。
紀老頭教林紅的兒歌,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因為自從背會這首兒歌之后,林紅夜里再也不做噩夢了,會一覺香甜的睡到天亮。
那首兒歌很簡單,不簡單就不叫兒歌了:
烏龜瘦,不長肉
皮外包著硬骨頭
四只爪子一個頭
三年走到家門口
紀老頭告訴林紅,以后沒事玩的時候,就背這首兒歌,夜里睡覺前,也要背幾遍再睡。林紅特別喜歡兒歌里的小烏龜,就每天不停的念。讓林家人喜出望外的是,自從她開始背誦這首毫無意義的兒歌以來,林紅的癲癇竟然不可思議的康復了。父親非常高興,買了好多東西給紀老頭送去。紀老頭笑瞇瞇的全都收了下來,然后告訴父親說:
“你這個孩子啊,沒睡醒,我也叫不醒她,只能讓她安靜一點,你再慢慢看吧,說不定等孩子大了,自己就會醒了。這個孩子要是想干什么的話,你可千萬別攔著她,等孩子醒了,自然就沒事了,記住了吧?”
父親諾諾,看著活蹦亂跳在外邊追逐蝴蝶的女兒,滿臉的困惑和不解,不明白紀老頭總說女兒沒睡醒到底是什么意思。